
她曾經以為,海只會帶走她的夢想。
那時,她九歲,站在濟州島的岸邊,凝望著一艘艘遠行的船,心中滿是想逃離的念頭。
她想成為詩人,想在本島念大學,想用文字抵達一個不必與浪搏鬥的世界。
可是生活,總有自己的潮汐。
母親早逝,家境困窘,夢想像被潮水沖刷的貝殼,慢慢沉進心底。
愛純收起詩稿,成了船長寬植的太太,成了魚市場裡俐落殺魷魚的女人。
她以為,這就是一生了。
那些熾熱而閃光的詞語,被封存在抽屜最底層,與日常的鹹味、疲憊,一同發酵。 她不再提起夢想,彷彿從未擁有過。
直到千禧年的風聲裡,婆婆的一句話輕輕敲醒了她。
「如果我有吳愛純的人生,我早就寫一千首詩來炫耀了!」
那是一種隨口的讚美,卻像潮水悄悄推回岸邊的一枚遺落心事。
愛純再次握筆。
就在這時,命運毫不留情地敲打門扉。
寬植確診了多發性骨髓瘤,腎衰竭,生命亮起了微弱的警示燈。
一生隱忍腿痛的男人,這次無法再假裝堅強。
那天傍晚,病房走廊長得像看不見盡頭的海。
寬植沒說話,只是輕輕抖了一下手指。
愛純握住他的手,彷彿要攔住一場不可逆轉的潮水。
為了寬植,也為了自己,她將詩〈至拋下我的心〉投稿至月刊。
那一天,愛純怔怔地看著雜誌上那一行小小的字,指尖遲遲不敢觸碰。
那是她年輕時夢想的一部分,如今,在漫長的放棄之後,重新發光。
寬植讀著那首詩,眼角微微發紅,像年輕時收到她的第一封情書。
愛純寫道,
「年輕時相信,只有握著你的手,才能感受到溫暖;
如今即使身邊沒有你,我也知道,你一直都在。」
在病床前,他們相視而笑,情不自禁親吻。
寬植掙扎著背起愛純,像年輕時那樣,哪怕步履蹣跚,也不願錯過這份靠近。
歲月悄悄翻過七十年。
愛純成了養老院裡的文學老師。
她教老人們握筆,把走過的風浪,熬成詩句。
有時,她站在大海前,大聲呼喚:「媽—」
問著母親是否已投胎到更好的世界。
「希望這次,你能坐在辦公桌後,做你一直想做的老闆啊。」
她笑著說,聲音裡有風,也有淚光。
某天午後,電話響起。
女兒金明回到濟州島,帶來了兩個消息,
一棟為她買下的房子,還有,一本即將出版的詩集。
愛純抱著自己的詩集,像抱著春天的第一縷光。
從海女的女兒,到市場裡的魷魚太太,到養老院的老師,再到真正的詩人。
她走過了這麼遠,終於,與夢想重逢。
她輕聲對自己說:
「人生的境遇無法預料,除非你繼續往前走。
如果中途放棄,就太可惜了。」
書腰上的文字寫著,
「從九歲起到現在,因為有你,我的人生天天是春天。
如果沒有你,就沒有這本詩集。
在春天與你重逢之前,我會把每一天,都活得像春天。」
畫面慢慢拉遠。
年輕的愛純和寬植,在油菜花田裡追逐、嬉戲,
笑聲輕盈地飄散在風中,逐漸遠去。
而金明,在心底默默傾訴。
「獻給走過四季的父母,
曾經那麼年輕,如今依然溫柔。
我知道,他們也曾哭著走過一場又一場風雨,
只是從未告訴我們。」
春天沒有缺席。
它只是,沿著最長的一條路,緩緩走來。
正如愛純的人生。 正如她終於開在指尖的那一朵,無人能奪走的花。
─獻給所有在生活裡,靜靜綻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