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燈管在夜幕下滋滋作響,彷彿低訴著無數個「如果」;的士司機於夜色街巷中穿梭,如載著滿車歎息的「如果」。倘若一生竟可迴旋,不知多少往事要重新載錄於命運之冊?然而人生這場大劇,向來只演一遍,幕落燈熄,空留遺憾餘煙,偏無迴旋餘地——唯餘燈火熄滅後,茶杯裏沉浮的茶葉。
常聽人言:「倘若當初……」此四字一起,如開啟一隻無形空匣,徒然裝滿無益於當下的幻影罷了。茶餐廳裏阿梅姐擦拭杯盤,心內亦常泛起波瀾:「若當初不聽那男人花言巧語,何至於如今獨自支撐這店?」她丈夫昔日炒股折戟,被債主追入窮巷,絕望之下竟自高樓躍下。她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擦拭杯沿的動作如同在刮削命運給予的烙印:「他若肯聽我半句收手……」可水汽氤氳中,那話語亦如杯上水痕,旋即消散於無形。熱奶茶終會冷卻,而人生無法回鍋再煮,沉沒的代價,早已沉入命運深水之下。
的士司機老陳目光如海,也偶然對乘客說起昔年:「若當年不圖那幾兩銀子的安穩,隨舊友移民去溫哥華……」他言語間方向盤向左打半圈,拐入熟悉的街角,車輪碾過地面水窪,碎影飛濺,恰如他破碎的異鄉夢。隔著歲月回望,那抉擇分岔路早被遺忘的荒草淹沒,方向盤只可向前,哪容你倒回重選?一句「如果」,竟如迷幻劑、似止痛藥,是語言的甜點鋪子,兜售著令人沉醉的蜜糖幻影,卻餵不飽現實的飢腸。它誘人漫遊於虛妄國度,荒廢了眼前踏實耕耘的田地,把「假如」當成了救贖的浮木,卻忘了此地此身即是渡河的舟筏。
那晚在茶餐廳,阿梅姐收拾杯盤,見留客空盞中的茶跡層層疊疊,恰似時光在杯底繪就的遺跡。她出神片刻,忽然笑了:「原來這茶跡,倒像人生刻下的章印。」
人生於世,如大海行舟,豈有倒流之水?所謂「如果」不過是心靈自編的幻影戲文,臺上熱鬧喧天,卻與真實此生無涉。世人每多此一歎,何如著眼當下,在今日之杯盞間啜飲真實的滋味?茶跡沉澱,雖非刻意雕琢,卻自成歲月印記——昨日種種既已沉入杯底,不如細品此刻茶湯的溫熱,這即是生命最堅實的真相。
回望如同杯底凝結的茶跡,無需再添新水沖淡。那斑駁印記非為追悔而存,而是供我們啜飲今天之茶時,品味沉澱帶來的微苦回甘。
人生這杯茶,浮沉過後,唯剩眼前餘溫尚存——連如果都嫌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