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輾轉反側,一具皮囊陷在床褥之間,輾轉來去,如同擱淺在無垠黑暗沙灘上的舟船。這輾轉的肉身,儼然一座迷途的靈魂牢獄——靈魂在軀殼的囹圄中焦灼巡弋,靜默無聲裏卻傳來心靈深處陣陣喧響。輾轉,是這皮囊之內靈魂無岸可泊的深長歎息。
夜半輾轉之態,莫不似香港這方不夜之城。中環的燈火依然如星河倒瀉,刺破沉沉夜幕,映照出玻璃幕牆背後一張張倦眼無眠的面龐;茶餐廳裏蒸騰的熱氣與碗碟碰撞的脆響,混雜著凌晨兩三點依然未肯歇息的市聲。太平山纜車在更深夜靜中默默攀爬,車廂內燈光昏黃,乘客們大多昏昏欲睡,唯有屈指可數的雙眼清醒地望向窗外海港之處的燈火明滅。此城晝夜不息,永在時差迷途之中,如輾轉於枕上,不知東方之既白。這徹夜難眠的城,終年徘徊於明暗交替的邊界,生命便在此晝夜輪轉的縫隙裏,被反复研磨成細碎的光影粉末。由古至今,輾轉反側原無二致。遙想當年辛棄疾在孤燈下挑劍長歎,滿腔「醉裏挑燈看劍」的沉鬱,輾轉於憂國與壯志難酬的苦痛之間,其內心激蕩,何嘗遜於現代人於手機屏幕幽光籠罩下的焦慮刷屏?古人輾轉於竹席之上,我們輾轉於彈簧床墊中,雖相隔千年,靈魂深處那孤寂與惶惑之歎息,卻如同命運的孿生子,在時光長廊裏遙遙呼應。那無數個長夜裏,古今魂魄竟在焦灼的輾轉間悄然相認,如兩縷孤光在歷史長河幽暗處意外相逢。
輾轉反側,何嘗不是生命在黑夜中的一次清醒回眸?白日裏的喧囂如潮水般退去,黑暗中,靈魂才得以從塵世的喧囂中浮出水面,獨自面見赤裸的自己。那些在日光下被匆忙掩埋的往事,此刻竟如幽魂,在黑甜的靜謐裏悄然顯影。浮生若寄,在這輾轉之間,方得片刻明澈,照見內心千般褶皺。
輾轉之苦,是靈魂深處未解的愁緒在暗夜中悄然釋放,是它在肉身囚籠裏奔突無門時無聲的撞擊。當世界沉睡,輾轉反側正是靈魂在寂靜中奮力舒展筋骨。輾轉煎熬裏,心海中沉渣泛起,卻亦醞釀出最珍貴的澄明。這般靜夜中的焦灼反側,竟是不眠者俯身叩問存在之謎的無言儀式。
輾轉,是靈魂在暗室中竭力磨洗自身塵垢——那被晝間喧嘩和瑣碎遮蔽的幽微光亮,唯在輾轉之際,才由苦悶深處幽幽燃起。東方既白之際,輾轉盡頭的生命不僅未在漫漫長夜中枯竭,反而在無聲的煎熬裏獲得了更深的覺醒。
當輾轉終歇,曙色微明,疲憊的肉身雖陷入短暫沉睡,那曾於黑暗中輾轉凝思的靈魂,卻已在焦灼的煎熬裏暗自淨化。它終將懷抱那一點黑暗中淬出的星光,在晨曦初露時,踏上更為澄澈的旅程——黑夜中輾轉如磨刀石,靈魂在暗裏磨礪,只為天明時分更銳利地切割混沌,剖開現實。
輾轉反側,這黑暗中無聲的跋涉,原是靈魂為迎接黎明而進行的虔誠功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