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豆還是最後一個進門的。
小皮和三根早一步踏進那破敗的木門,門扇「嘎吱」一聲彈開,灰塵簌簌落下,像有人剛剛翻過那門板一樣。
她站在門口,鼻子聞到一股怪味,不像臭水溝,也不像爛魚,像……曬壞的藥渣,潮濕、黏膩,跟地上的乾草味混在一起。
「你們等等我……」她小聲說。
但兩個男孩沒聽見。他們已穿過小院,在那堵東西傾斜的破牆後探頭探腦,往偏廳的方向去了。
院子裡雜草很高,鞋底刷過像有人在耳邊搔癢,草根底下還冒出幾塊破碎的陶罐與一截生鏽的鐵鍋耳。
她躡手躡腳地走,手下意識地拉住裙擺,腳一滑就踢到一個圓圓的東西。
「咚」地滾了兩圈,是個破木碗。裡面有幾根髮絲,全是灰白的。
她「啊」地一聲喊,轉身就追進屋內。
那屋子比她想像得還要暗。
窗紙破了幾塊,可光照進來也像被什麼喝掉了一樣,全屋都陰得泛冷。
三根在前頭叫:
「哥你快看,這裡有東西——」
話還沒說完,一陣「啪嗒啪嗒」的聲音從左邊傳來,像有人用手指敲牆。
三人全都僵住了。
「什、什麼聲音?」阿豆抓住三根袖子。
「……不是你敲的?」
「我沒敲啊!」三根眼睛瞪得圓圓的。
牆聲停了。
接著是「喀啦」一聲輕響,右邊角落那扇歪斜的門,自己打開了一條縫。
小皮抬腳就想去踢,才剛一動,門後「咚!」地砸下一個東西。
是個吊著的破布袋,裡面裝了什麼,落地時砸得「叩叩」響。
三人同時往後跳,阿豆一屁股跌坐在地,驚叫出口:
「不要丟東西啦!」
「沒人丟!」三根哭腔都出來了,「它自己掉下來的!」
布袋滾開,一隻灰不溜秋的木偶臉朝上倒著,眼珠子剝落,嘴裂了一條線,像在笑。
這時,窗紙的某個洞口突然冒出一團黑影,像貓,又像一張被風吹動的破紗。
阿豆立刻轉身跑,小皮也扯著三根往後廳衝:「那邊門開著,快快快!」
他們撞開中間那間通往北屋的舊門,一衝進去,一股冷風迎面灌來,還混著股淡淡的煙味——像是有人才剛燒過草藥還沒散開。
這間屋裡堆了很多東西,有竹簍、布匹、一包一包的紙袋,有一口半掩的舊箱子還在冒熱氣。
「這裡、這裡是不是……」阿豆哆哆嗦嗦地說。
三根一腳絆在一個袋子上,「啪」地踢倒了什麼。
突然,屋子的某處傳來「嗒……嗒……嗒……」的聲音,好像有人在天花板走路。
三人不約而同抬頭,卻什麼也沒看到。小皮忽然推了他們一把:「走後門!」
他話音剛落,東側牆邊,一道帘子無風自動,慢慢掀起。
後門真的開了,一道光從側門斜斜灑入。但那光下面,卻站著一個黑影,不動也不說話。
阿豆「哇」地大哭一聲,轉身抱住三根。
三根也嚇瘋了,一邊叫一邊蹦著往原路衝,小皮原地踹了一腳那黑影。
「喀!」一聲響起。
那影子竟是一根用衣桿撐著的舊衣架,外面披了件被雨淋濕的舊斗篷!
「是假的是假的是假的!」小皮連喊三聲,但人卻也轉身就逃。
屋子裡的風像活了起來,一扇扇門「啪啪」亂撞,窗紙撕裂聲接連響起,還有什麼東西從高處跌下來,在牆後「咕嚕咕嚕」地滾動。
他們不記得自己怎麼衝出門的。
只知道等他們三人又站在日光下時,全身都是灰、腿都是抖的,阿豆的鞋跑掉了一隻,三根褲腳破了,連小皮也不敢再說話。
三人對望一眼,沒人開口。
那間廢宅,門又慢慢關上了,「喀」一聲,像什麼人替他們鎖好了一樣。
他們逃出廢屋,站在門前的空地上,大口喘氣,手腳還在抖。
阿豆雙手緊緊抓著裙角,眼圈紅紅的,嘴唇發白。三根一屁股坐在地上,還在抽噎:
「哥,我、我不敢了……真的有東西在走……在頭上……」
小皮也沒說話,臉色比平常還白,額頭滿是汗。他把手裡還緊抓著的一截破繩甩開,喉頭滾了兩下才說出聲:
「我、我早說別進去的……你們偏要吵。」
「是你說要去的……」三根吸了吸鼻子,聲音發虛。
阿豆沒插嘴,她低著頭,忽然想起昨天在茶樓聽到的故事,抬起頭顫顫地說:
「你們記得嗎……那個書生、白什麼的……不是也進了破廟……那裡也有聲音……」
「白文謙。」三根立刻接話,像抓住了什麼救命稻草似的。
「對對,就是他……最後是人裝鬼的!」
「我想……會不會我們剛才看到的那些……也不是鬼?是有人……有人故意裝的?」阿豆咬著嘴唇,聲音發顫,但眼裡有一絲小小的堅定。
空氣靜了一下。
小皮愣了愣,目光在她臉上停了一瞬,然後迅速撇開,硬聲說:
「哼,早就知道了,我也覺得是裝的!」
三根抬起頭:「真的嗎?」
「那還用說。」
小皮哼了一聲,嘴上說得硬,但臉上的顫抖還沒完全消散。
他轉身看了看那還關著的破門,門板一如先前斜斜掛著,風從門縫裡穿出來,像從哪裡吹來一口冰氣。
「我現在就證明給你們看。」
小皮鼓起膽子,一步一步走回門口。
「那裡面根本沒鬼。那個掉下來的布袋,肯定是繩子沒繫好,給風一吹就……」
「哥你別去……」三根的聲音發抖,但人沒有動。
阿豆站在原地,捏著裙角不敢說話。
小皮走到門前,抬手,深吸一口氣,一把把那扇門推了開。
門「吱呀」一聲打開的瞬間,一道黑影猛地從裡面衝出來!
那是一個人形東西,滿臉血、亂髮披肩,一隻手高高舉起,手中握著一把生鏽的菜刀,朝著他們奔來。
三人當場嚇傻,下一瞬,轉身尖叫著狂奔。
「鬼啊啊啊——!」
「救命啊——!」
「我要回家——!」
小皮跑得最快,三根跌了一跤被拉著跑,阿豆哭著不敢回頭。他們三個像三隻亂竄的小雞,在街巷中一陣亂跑,蹭翻了菜籃、撞過牆角、喊得整條巷子都驚動。
而那間破宅的門,等他們跑遠了,又悄悄地,「喀」一聲,自己關上了。
門後,有人哼了一聲:「跑了。」
有人輕聲說:「這樣就行了,他們不會再回來。」
他們逃得慌不擇路,東拐西繞,鞋底踢翻了空瓦罐,撞散了門前掃落葉的竹枝。
小皮跑在最前頭,阿豆跟在最後,一直沒敢回頭看那間廢屋是否還有人追出來。
這時,他們轉入了一條靠近西坊與南坊交界的舊巷,路面破損、巷牆斑駁。
阿豆正要追上小皮,忽然「喀啦」一聲,腳底像踩空了什麼。
「啊──!」
她一聲尖叫,整個人瞬間往下沉去。
地面下塌出一個黑黑的洞口,是老井旁原本覆著木蓋的集水坑,泥水混著腐草,已塌出半個大人深的窪陷,外圈石縫滑不留手。
她整個人跌進坑裡,雙腿陷在爛泥和積水之中,驚慌地揮手拍水,濺得滿身都是。
「阿豆!」
三根第一個停下,回頭一看便尖叫出聲。小皮也一腳急剎,猛地折返回來。
兩人趴到坑邊,發現阿豆半身陷入水中,雙手不停撥動著泥水,眼神慌亂地朝上看,嘴唇顫抖:
「我、我上不來……」
「快拉她!」
三根急哭了,卻不知道該抓哪裡,眼看阿豆衣袖都濕透了,手滑得像泥鰍。
小皮紅著眼一把拽住她手腕,卻怎麼也拉不動。他沒力氣、沒繩子,手心都是泥,指頭滑了兩次,幾乎扯脫她袖子。
「撐住啊!你別哭!」
他一邊喊,一邊蹲下想伸腳讓她踩著上來,但坑太深,水又冰,阿豆根本踩不到。
「有人嗎?快來人啊!」
三根拼命往巷口大叫,聲音像被牆擋住一樣,喊了幾聲便啞了。
阿豆的動作慢了下來,眼睛瞇成一條縫,嘴唇發紫,顫聲說:
「我好冷……好冷……」
「不准睡!阿豆你起來!」
小皮大喊著,聲音都破了。他不知道自己說的是氣話還是怕話,只知道再喊不出聲,她就真的沉下去了。
三根哭得滿臉都是,手緊緊拉著她的手肘,但什麼也拉不起來。
阿豆的聲音越來越小,像被泥水吸進去:
「娘……飯……吃了沒……」
她眼神開始渙散,指頭放鬆,頭一歪,身子又往下陷了一寸,水面咕嘟一聲,濺起細細的泡。
小皮的手還握著她的手臂,濕濕滑滑,怎麼也拉不住。
他紅著眼,一聲聲喊:
「不要睡!你再說話啊!阿豆——!」
三根早已跪地哽咽,聲音含在喉裡,不知是哭還是喘,只聽見風聲從巷牆上方呼呼地吹過,帶著遠處有人關窗的聲音。
但這條巷子裡,沒人經過。
只有他們三個、爛泥、污水,和阿豆越來越淺的呼吸聲。
泥水翻湧,阿豆的頭慢慢傾向一側,眼睛半睜,嘴唇泛白,指尖已經抓不住石板邊角。
「阿豆!妳起來啊!」
「我拉不動啊!她快沉下去了啊!」
三根早哭得聲音都啞了,小皮死死扣著她的手臂,手指滑得發痛,卻怎麼也拉不住。
泥裡像長了牙,把人一寸寸地往下咬。
巷口無人。
太早了。
街上賣菜的還沒擺攤,挑水的老漢還沒出來喊價。
這時候,就算喊破了喉嚨,也不一定有人聽得見。
小皮眼眶通紅,拼命大叫:「救命啊——有人嗎!」
但回應他的,只有風。
三根呆呆跪在井邊,小皮的臉幾乎快要埋進污水裡,忽然——
「砰!」
一聲輕響,像布落地的聲音。
有什麼人從牆上跳下來了。
不是砸,是落。落得穩、落得輕、落得像本來就該在那裡一樣。
小皮猛一回頭,只見一個身影出現在他們身後。
那是個女孩。
瘦瘦的,不高,穿著洗得發白的布衣,臉上沾了點灰,頭髮有些亂。
她沒有說話,也沒有猶豫,只是一步,兩步,直接走進了泥水裡。
她像是沒聽見兩人驚訝的叫喊,也沒在意那坑有多深。
她只是伸出手,準確地扣住阿豆的肩膀,一把將她半身從泥中拉起來,讓她的臉露出水面,貼在一塊濕冷的石板上。
她力氣不夠。拉不起來,但也沒讓她再沉下去。
「你……你是誰啊……」三根發顫地問。
她沒回答,只低聲說了一句:「別叫了。」
幾十息前。
街道另一頭。
四娘正領著三人穿過南坊與西坊交界的轉角巷。她步子穩,衣角不揚,手中只提著一隻青布包袱。
她今日原是要去市集採買,為姑娘備些食材與布料,順便看看幾家鋪子近日新貨。
她身後跟著三人:一個負籃的大男孩,手腳穩、話少;一個嘴快腳快的小丫頭,眼珠骨碌碌轉;還有那個沉默的冷子丫頭,神色淡,腳步輕,從來不喧不搶,卻讓人記得。
四娘偶爾會回頭看看她。這孩子是前些日子從府裡買來的,跟著她做事這些日子,學得慢,但穩;記得久,不問也聽。
四人剛轉過街角,忽然聽見一聲。
「救命——!」
那喊聲從巷尾傳來,急、碎、裂,像有人用石頭撞破水面。
她眉頭微蹙,剛要抬手示意去看看,身側那孩子已經動了。
一句話也沒說,像被什麼拉著似的,從巷邊飛也似地掠出,腳底一點,踏上轉角的牆根,身形一縱,「唰」的一聲越過巷口,消失在牆後。
「……」
四娘怔了一瞬,旋即一聲短促:「去看看!」
男僕立刻奔上前,小丫頭也拎著裙角往井邊跑。
四娘快步跟上,看到眼前的景象,兩個小男孩在一旁大哭,阿冷一半身子栽在爛泥裡,另一半伸長著手,把一個臉色蒼白的小女孩使勁往上推。
四娘深吸一口氣,口中冷聲吩咐:
「那孩子撐不了多久,福旺快把人拉上來。快!」
男僕福旺應了一聲,接著也跳進坑裡,但他高得多,力氣也大,一下就把兩人都推了上去,自己兩手一撐,也翻了上去。
眼看人都出來了,四娘說道:
「小蠶,妳幫她裹緊點,風大了,回頭再起個寒就麻煩了。」
四娘低聲吩咐,側頭望了那小女孩一眼,又補了一句:
「還不把冷丫頭遮起來,濕成這樣,見不得人了。」
「是、四娘!」
小蠶連忙應聲,從隨身小包裡取出一塊乾布,小心地披在阿冷肩上,動作輕快,手腳利索。
「妳別抖啊……」
她一邊調整角度,一邊低聲說,「要是讓花枝看見妳這樣回去,她還以為咱們出門是打水仗的呢。」
阿冷沒回話,只是站著,讓小蠶動作,不閃不避。臉上濕得透徹,身上滴水成線,像整個人剛從井裡拔出來一樣,卻一聲不吭。
她的眼神落在前方。
那裡,福旺正半跪著將阿豆小心抱起,低頭看她臉色。見她嘴唇仍發白,額邊汗未褪,便用手掌輕輕拍她後背,一下一下,按著昔日郎中教的法子拍引積水。
「來,醒醒……沒事了,水要出來才好受……」他聲音不大,手勢卻穩,每下都拍得實。
小蠶看著阿豆,眉頭皺得緊緊的,她對著手不停拍著的男僕問。
「福旺她怎麼還沒醒啊?」
「有氣,就是緩慢。」福旺低聲回道,沒停手。
四娘站在一旁,望了幾眼四周,忽然開口:
「小蠶,胡先生今天若沒早出門,他舖子應該就在這條巷尾轉角吧?」
「嗯,在魚鋪對面,掛一個舊藤簾子,寫著『問和堂』。」小蠶立刻答。
「去看看人在不在,在就請他過來,說是有人落水,一大一小,都著了涼。」
「好、我馬上去!」小蠶提起裙腳轉身就跑,腳步像風一樣快。
四娘望著她離去的背影,才回頭看向阿冷。
「妳別凍著,站一邊曬太陽去。別發傻。」
阿冷聞言動了動腳步,挪到稍遠牆邊,一聲不吭。她低頭看著自己滴水的手指,又看了看泥地,什麼也沒說。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巷口那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小蠶一邊跑一邊回頭喊:
「四娘,人請來了!」
接著便見一名身穿舊靛藍長衫、頭髮灰白、鼻樑架著老式銅鏡的郎中氣喘吁吁地快步趕來,手中還提著那口熟悉的黑木藥箱。
「在哪?人在哪兒?這麼早……說是落水,幾歲?」
胡先生一邊問,一邊抬手拭汗,但腳步未停。
四娘迎上兩步,語氣凝重:
「一個小女孩,八九歲模樣,在舊井口陷進泥水裡,被人救出來,目前尚未醒,另有一名下人也濕了身,暫無大礙。」
胡先生點點頭:
「好,好……先看孩子。」
他跪下身,藥箱啪地一聲擺在地上,翻開,從中取出帕巾、竹探與銅針,手法雖快卻不亂。
他一邊搭脈,一邊輕捏阿豆的指尖與耳垂,眼神仔細地看她的唇色與鼻息,又翻了翻眼皮。
「脈浮,氣弱,有寒濕困肺之象,還算不壞。水不算嗆得深,是驚與寒並重。」
說著,他用指節輕敲阿豆後背兩處,又取了小瓶藥油滴於掌心,沿著她心口來回搓揉幾下。
「這時候還不能餵藥,要先暖身、逼氣、理氣。等醒了再服小建中湯。」
他抬頭看向四娘:「可先將孩子就近送回府,換乾衣,灌熱湯、火盆焐足。再拖,寒氣內伏,易轉咳喘。」
四娘點頭:「那我安排人先回,讓灶下準備熱水與湯劑。」
「你們府裡有我前回開的香附桂梔備著嗎?」
「有,小蠶去翻我房裡那格抽籃,就是上回裝琥珀膏的旁邊。」
「好,好。」胡先生語氣稍緩。
「姑娘年紀小,這一驚怕是要養些日子,等醒了我再來把個全脈。」
他說完,又看了看一旁仍濕淋淋站著的阿冷,眉頭皺了皺:
「這位是……?」
四娘抬手止住他:
「她只是救人時一併落水,氣色無礙。等孩子安排好,我再替她處置。」
胡先生點點頭,從箱中取出一小包乾艾,遞給四娘:「這個拿去焚著,濕氣重的房裡先用,別讓她們沾上病根。」
「多謝胡先生。」
「說什麼謝。」
胡先生拎起藥箱,站起身來,身形雖老,眼神卻未老。
「都是人命。」
胡先生拎起藥箱離去時,巷尾的風已慢慢靜了。
日頭漸升,照在牆角的水窪裡,映出一小片閃爍的光。
福旺將阿豆輕輕抱起,小蠶打開披風,將兩人遮得嚴實,轉身便往府裡方向快步而去。
阿冷沒有動。
她站在原地,仍濕透,仍沉靜,像是忘了自己也需要換衣,也需要擠進那一場熱湯與火盆裡。
四娘沒有催她,只是走近兩步,和聲問道:
「妳還能走?」
她點了點頭。
「那便走吧。妳做得好,這句我只說一次。」
阿冷低頭看著自己滿手泥水的掌心,緩緩收起來。
第一次,她沒只是站著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