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從冷開始有感覺的。
不是風過肌膚的冷,也不是水濕衣裳的冷,而是那種從骨頭縫裡透上來的涼,像沉在井底的石塊,一動不動,時間也不過去了。
眼前是一片模糊的灰,空氣濕重,有股霉味,像破棉布長年不見光的潮。
她不知道自己睜著眼,還是閉著眼。
四肢僵硬地攤在地上,背後下壓的磚塊與泥沙好像和她黏在一起了。手指頭動不動,舌頭也是硬的,喉嚨裡只有一層黏滑的窒息感。
「……這裡是哪裡?」
沒有聲音,這句話只是念在心裡。
但那「心」本身,也不是她確定擁有的東西。
她記不起自己的名字,記不起自己是誰。甚至記不起自己是否存在過——只知道她「在」,但不知為何會「在」。
有什麼東西正在與她融合。
一副殘破的身體,氣味微酸,皮膚發硬,應該死了一兩日。
這具肉體中還殘留著些許徬徨的影子,像沒散盡的夢魘,一會兒顫、一會兒縮,又像還不甘離去。
她能感覺到那道影魂,原本困在這軀殼裡,如今正被她一點點吞併、融合、或擠出。
不知過了多久,像過了一夜,又像一炷香都不到。
忽然間,她「感覺」到了。
喉嚨乾澀如沙,胃裡空得像有爐火翻騰,手腳微微顫抖,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沉重感慢慢湧上來。
她餓了。
她渴了。
她覺得痛。
這些本該屬於「人」的反應,此刻全都回到她身上。
這一刻,她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活了。
不知為何活,活在誰的身體裡,也不知道要去哪裡。她只是從那片黑與灰裡,慢慢坐起來,眼前的世界逐漸清晰:斑駁的牆、裂開的神像、一截破敗的香爐與積滿灰的蒲團。
廟門是開著的,風從外頭吹進來,拂過她的髮,帶著樹葉、土味與遠遠的雞鳴聲。
她撐著地站起來,雙腳虛軟。世界搖晃了一瞬,然後,她一步一步往門外走去。
陽光正亮。
她眯起眼,第一次踏入塵世。
她走了很久。
腳步不快,方向也不明確。
只是往有煙的地方去,往能聽見雞叫、狗吠、人聲的地方去。
這是一個村。
青磚牆、木門樓,屋簷下掛著晾曬的衣裳,地上有雞啄米粒,還有孩童穿著舊布衣,赤腳跑過泥地。
她在村口停下腳步。
那一刻,她像是第一次見到這世上的人。
這些人站著、走路、說話,手裡提東西、口裡喊人名。他們在彼此之間來回,互相碰觸、注視、交談,沒有警戒,也不怕彼此。
她看著那對推著柴車的中年夫婦,看著那個蹲著挖地瓜的老人,看著那幾個笑鬧的孩子。他們都有氣、有聲、有目的。
她沒有。
她像是一頭剛從林中踏進村口的野獸。
站著,不知能不能靠近。
幾個人也注意到她了。
那眼神,是先驚訝,接著狐疑,然後轉開。
「這年頭……怎麼還有這麼髒的姑娘……」
有人低聲說了一句,但沒停步。
她不知道自己看起來多狼狽。
破布黏著泥,頭髮結成繩,衣襟破了兩三處,腳上的草鞋早已不成形,身上還有幾處乾涸的血漬與腐臭味。
有狗對她吠了一聲,又退了一步。
她站在原地,什麼也沒說,只是靜靜地看著那些人從自己身邊走過,沒人靠近,也沒人趕走她。
直到有個婦人從巷口走出來,身形豐實,手上端著一盆豆腐渣餵雞。
她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第二眼。
「哎呀……是個小姑娘?」
她放下盆子,往前走了兩步,眼神裡有點猶豫,但還是從懷裡掏出一包乾糧,又回頭舀了半瓢水。
「來,這個給你。吃了再走,別在這兒嚇人,也別靠近小孩。你是逃難的?哪來的?」
她問了一句,又像不指望有回答,嘆了口氣:「現在都太平了,這樣模樣的……真是罕見。」
她把東西放在地上,退後兩步。
阿冷沒說話,只低頭看著那乾硬的饅頭與那半瓢水。
她蹲下來,小心地拿起饅頭,動作慢得像從未學過這些行為。
她咬了一口。
乾、澀、沒有味道。但那一口落下,胃裡像火燒一般瞬間翻滾起來。
那是「餓」的真正意識。
她又咬第二口,第三口。啃得慢,但不浪費一點屑渣。
水也一口一口抿著喝下去,像是學著怎麼當一個人。
婦人看了一會兒,歎了口氣,轉身走了,口中還低聲念著:「也不知哪家孩子……怎麼落成這副模樣……」
天氣很好。
不是夏日那種逼人的熱,也不是冬天的冷風直鑽骨縫,而是乾爽微涼的秋,空氣中帶著收過田的味道,泥土、草屑、糯米稈和煙灰交錯著。
風不大,但持續地吹。曬在牆上的布匹輕晃,屋檐下掛的玉米串金黃發亮。
太陽已經往西偏了,光線從斜斜的角度落下,照在村道上,影子被拉得細長。
遠處田埂有人彎著腰,還在收拾最後幾塊地;近處有婦人正在收衣,孩子們追著雞滿地跑。
她站在路邊,看著腳下那條土路。
是被無數人踩過、車轍壓過的路。上頭有新落的草屑、乾葉、雞毛,也有鞋印、小孩丟的果核。
她忽然抬起頭,看著那條路上來來往往的腳——
有的是草鞋,有的是布靴,有的赤著腳。
他們都走得很快,或有目的,或為生活。
她站在原地,看著那些人走遠。
然後,她抬起腳,也往前走去。
像是在尋找什麼。
又像根本不知道「路」會通向哪裡。
她只是在走,一步一步。
像是想找出這條路的盡頭——
但其實,她連「起點」在哪裡,都還不知道。
她走著。
腳底越來越沉,像是每踩一步,就被地面吸走一點力氣。
剛才那幾口饅頭,早已被胃裡的空吞了下去,除了燒灼之外,只剩一層空蕩蕩的黏冷感。她還是餓,而且比剛才更餓。
但比餓還更急的,是渴。
喉嚨乾得像是有什麼東西糾纏著卡住,說不上來的悶、熱、黏,呼吸都帶著沙。她記不起名字,也不知道自己是誰,但身體像還保留著什麼記憶——
要活下去,就得喝水。很多的水。
她的腳步不知不覺偏離了路。
土路左邊,是一片剛收過的田。再過去,是一條蜿蜒的小溪。
那不是江河,也稱不上河道,只是一條順著田邊挖出來的灌水渠,水流清淺,沿著石堤與草縫緩慢流動,映著斜陽,閃著碎金一樣的光。
她走近了,蹲下身。
溪水混著落葉與微沙,但聞起來沒有臭味,反倒帶著一點植物氣息,涼涼的。
她伸手撥開水面,用手掌舀起來。
頭一次,她不是像方才那樣「照做」地喝,而是幾乎本能地撲了上去。
水一入口,冰涼滑進喉嚨,洗過舌面與齒根,像春天湧進乾涸地底的那口泉。
她從沒想過,水會這麼甜。
是的,甜。
不是真的有糖的甜,而是一種讓生命瞬間重新運作的感覺。像是有什麼從四肢百骸醒了過來,喉嚨像被洗淨、胃像被撫平。
她又喝了一口,又一口。
水沾濕了下巴,浸進破布衣領。風吹過來時,她忽然覺得有點冷了。
但那種冷,不再像甦醒時那樣像死。
而是像活著的人才會感覺到的涼。
她喝飽那一頓溪水後,身體燒得更厲害了。
眼前一時一時發白,走著走著腳步歪了,偏離了原本的小路。
等她再回過神時,四下已是荒山石坡,遠處的村聲與人影都不見了。草高過膝,空氣裡滿是濕泥與碎蟲的味道。
天將黑未黑時,她看見一處崩裂的石洞。
那不是什麼山神廟,也不是能避風的正屋,只是被雨水沖垮的岩縫,破碎的泥石邊緣,露出一個勉強容身的凹陷。
她鑽了進去,把自己縮成一團。
她在那個山洞裡待了好幾天。
也許是三天,也許是五天。
她不會算。日頭升了又落,光線從洞口進來又離開,像潮汐。
剛開始的時候,她只能躺著。渾身發燙,一動便疼,像身體裡有什麼還沒結好、正在縫合。
她舔石縫的水。
冷、澀、有時混著微沙。但那是唯一能讓她喉嚨不再黏住的東西。
她開始注意那些水什麼時候最多——早上最多,夜裡少,中午時水氣全蒸乾了。她學著舔得快、舔得準,把水珠含進嘴裡讓舌頭慢慢溶。
過了第二日,飢餓的感覺變得強烈起來。
她撥開洞外的草,看見有些葉子綠得特別亮,便摘了一片含進口中。苦,辣,入口一瞬像火。她吐了出來,舌頭麻了一陣。
她學會了不再一次吃太多,也學會先用舌尖點點,再決定要不要嚥下去。
有時她會在洞外的泥地裡翻抓,抓到一小節根,咬著像嚼木頭,但只要能止住胃裡那種灼痛感,她就會一直咀嚼,直到沒味道為止。
有時會吐。吐完就睡。醒來再舔水,再咀嚼。
她的身體也開始變得靈活一些。不再那麼冷,不再那麼硬。
她可以蜷著睡了。
也會聽聲音了。
風過的聲音,蟲鳴的聲音,遠遠的狗吠與雞叫,還有偶爾經過的某種動物腳踩在土上的聲——那些聲音讓她知道,這個世界不只是她一人。
她的手指長出薄繭,腳底裂開又癒合,身上的氣味從腐變成土,再變成汗。
她仍然髒,仍然餓,仍然無名無姓。
但她活著。
她開始注意到其他活著的東西。
有一隻松鼠每天清晨會沿著她藏身的石坡上方跳過,尾巴一晃一晃,身上是乾淨的灰毛與亮澤的眼。
第一次看到時,她只是盯著牠從石頭間躍過,尾巴劃出一道弧,然後躲進樹縫,不再出現。
她沒動,也沒出聲。
但隔天那隻松鼠又來了,嘴裡叼著一顆青果。
她看著牠啃果的模樣,看著牠停下來張望,像是在審視什麼,又像只是習慣了生存。
那青果滾下石縫,滾到她手邊。
她看了松鼠一眼,那隻小獸也盯著她,一動不動。
她拿起果子,咬了一口——又酸又澀,但不是苦,也沒毒。
松鼠沒再出現了,但那果子的味道她記住了。
第三日午後,她在坡下見到一隻野兔。
那不是可愛的樣子,只是一團驚慌而細瘦的灰影,竄過她腳邊時帶起一陣草香與細沙。
她愣了一下,下意識伸手抓去,沒抓到。
手裡只剩幾根草莖和一點餘熱。
她低頭看著自己指尖,忽然覺得這個動作有些熟悉,但又不屬於她。像是這副身體曾經本能地想抓住什麼東西,生來如此。
她蹲下,摸了摸地上兔子踩過的痕。
很輕,很快就被風吹散了。
她沒追,也沒動,只是繼續蹲著,像在學著辨認這世上的生物怎麼走、怎麼躲、怎麼活。
她試過用石頭敲開過一顆乾果,果仁苦得讓她整晚咳嗽;也曾啃過一截野草根,發現裡面竟藏著一條白蟲。
她愣了一下,蟲在指尖扭動,柔軟、濕滑,帶點泥味。
她看了一會兒,張嘴,吞了下去。
胃沒反應。只是冷冷滑進去,有點噁,但不苦。
她學會了不是所有能抓住的東西都能吃,也不是所有會動的東西都值得躲。
有一次,她醒得很早,天還沒亮透。
洞外有聲音——細碎、輕微,像是草在動,又像是什麼在呼吸。
她不動,屏氣等著。
然後一隻野貓從她眼前慢慢走過,尾巴高高地翹起來,走得從容,不疾不徐。
那野貓看了她一眼,只一眼,便收回視線,像是確認了什麼,又像是說了一句:「你還活著。」
她忽然很想說話。
但她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能不能說。
那一刻,天微亮,風還涼。
她只是輕輕點了點頭——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
就像是第一次,覺得自己不再只是「存在」,而是真正與這個世界,產生了一點點聯繫。
石縫裡的水越來越少了。
清晨起來,她舔了幾滴,舌尖碰到的只剩碎沙與乾裂的青苔。
她看著那些空空的裂縫,像是曾經流過水的小溪,如今只剩下水痕與陽光。
她餓得不那麼劇烈了,身體也不再發燒,但渴的感覺重新回來了,變得比飢餓還難忍。
她不想等。
她知道這樣等下去會死。
她站起來,走出洞口,鼻尖張開,耳朵貼近風。
有一種氣味——濕、陰、有草根與泥混合的腥味——從山腳的方向飄來。
還有小動物走過草叢的痕跡,踩出些微彎曲的線,細微但清晰。
她記不清那是什麼,但身體像是知道這些痕跡是可以「跟的」,是「安全的」,是會帶她到「水的地方」。
她循著那條無形的線往下走。
走了多久她不知道,只知道腳下的泥變得濕,空氣也悶,像是一場雨前的陰。
前方是一個小坑,四周積著水。那水不流,但沒臭味,水面被落葉與灰土半掩著,仍有微光在其中晃動。
她走過去,跪下,低頭。
然後她看見了——自己的臉。
那不是她記得的臉,因為她根本記不得。
她只知道,那張映在水中的臉就是現在的她。
眼睛很黑,像沒點光;鼻樑上有幾道乾裂的痕;嘴唇蒼白而起皮;頭髮垂在兩頰兩側,亂、硬、糾纏成幾束。
她看了很久,像是第一次認識這副皮囊,像是從別人那裡借來,卻直到現在才得以一觀。
她伸手碰了碰水,水紋漣漪,臉也跟著晃了開去。
她又低頭,看見肩頭、胸口、手臂——滿是灰與泥、血痕與裂口。
衣服幾乎只剩碎布一塊一塊黏著身體,露出的皮膚乾燥而粗糙。她能感覺到風,能感覺到自己「沒遮起來」。
就在那一刻,她忽然「想到」一件事。
那些在村裡見過的人——他們身上都有東西蓋著,布、麻、袍子、小孩的肚兜——不論年紀,不論高低,都有遮蓋。
她沒有。
她低頭,再看自己的模樣一眼,心中浮起一個詞:「衣服」。
不是記憶裡的畫面,而是肉體的殘感告訴她——人應該有衣服。應該遮住這些部位。應該去找。
她站起來,眼睛沒離開那坑水,只輕輕在心裡說了句:「我得去找。」
她在水坑邊喝了幾口水,把自己能看到的部位用濕布擦過一遍。
那些不是為了潔淨,只是直覺地覺得——如果要穿上東西,那身上不該這麼髒。
夜幕將近時,她沿著原路慢慢往回走。
她沒有精確的方位感,但記得那些草長的方向、那些她見過的人聲響動的地方。她不再害怕聲音,而是開始學著靠近它。
夜裡的村子沒有白天那麼喧鬧。燈籠懸在門口,狗叫聲斷斷續續,人聲只剩屋裡幾句低語。她靠著牆根移動,氣味與腳步都藏在夜風裡。
她挑了一戶牆不太高的人家,院裡晾著幾件衣服,被風吹得慢慢搖。
她看了一會兒,然後伸手攀上牆頂,一點一點翻了過去。
衣服就掛在竹竿上,只有幾步遠。
她過去,抓了一件較長的,又抓了第二件。她不懂大小,只覺得多拿一件可能比較安全。
然後她翻回牆外,往山腳方向跑去。
跑了一段,風從身側掠過,布料在手中甩動,發出乾乾的聲響。那聲音讓她心跳有些快,不是害怕,是一種她還沒認識的情緒。
回到山洞,她先把衣服攤在地上看。
第一件像是一件襖子,但她一時看不出哪邊是上哪邊是下。她試著把腳伸進去,卡住了。又換另一件,頭先套進去,結果脖子被勒得動不了。
她坐下來,開始一邊回想一邊試。
她記得村裡那些人是怎麼穿的,布是怎麼蓋著身體的。他們的手從兩邊伸出來,頭從上面穿過,腳是單獨的。但當她自己試時,卻總覺得布料不聽話,卡在腰上、卡在膝後、甚至套住手指。
她折騰了許久,直到月亮升得高高的,才終於把其中一件衣服穿了上身。
那衣服偏大,但能遮住上半身,破布包住了手臂與肩,鬆鬆地掛著,布料帶著曬過太陽的氣味,有些微潮,也有一點乾淨的皂味。
她又將另一件布料披在腿上,纏了兩圈,打了個結。
雖然還是看不出好不好看,但風不再鑽進她的胸口與腰背,也沒再看到自己裸露的膝蓋。
她坐在山洞口,低頭看著自己。
這樣,是不是就像一個人了呢?
她不知道。只覺得身體輕了一些,心裡也安了一些。
她靠著石壁,閉上眼睛,聽風聲與蟲鳴交織成夜的聲音。
這一晚,她睡得比前幾晚都深。沒有發燒,沒有嘔吐。
只記得在入睡前的最後一刻,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衣角,像是要確認自己真的穿著那層布。
那是她第一次,真正地為自己「擁有」了什麼。
也是她第一次,用這副身體學會了遮蔽。
她做了個夢,但當時她不懂,後來才得知原來那叫「夢」。
夢中她像站在光裡,四周一片白茫,接著她看到一個身影站在前方。
是一個女孩,笑吟吟的看著她。
她認出了女孩的臉,是她,白天在水面上才見過。
她有好多疑問。
妳是誰?
我是誰?
我為什麼會變成妳?
妳去哪了?
妳……要回來了嗎?
我……要消失了?
她看到那個女孩慢慢走近了。
腳步輕,裙擺也輕,髮梢在肩邊一下一下地擺著,像她正要說話,卻又只是靜靜看著。
那是個乾淨的孩子。
臉白,眼清,髮束得整整齊齊。她穿著一件素色的長襖,繡著淺藍的邊花,腳上是洗過的布鞋,乾淨得沒有一點泥。
她看著她,笑。
不是大笑,是一種靜靜的、好像藏著很多話的笑。
她張嘴,想問那堆問題。
女孩沒有回應。
只是站在那裡,望著她。
然後,那個身影開始一點一點地模糊。
從裙擺開始,像是被風輕輕擦過的墨痕,漸漸褪開,再從髮絲、肩膀、手指,慢慢地散去邊緣。
女孩沒有轉身,也沒有低頭,只是一直看著她,像是在將目光交還。
下一刻,女孩整個人化成無數細小的光。
不是耀眼的白,也不是刺目的金,而是一種淡淡的、介在塵與霧之間的柔光,一粒一粒浮在空中,像星辰。
像是被某種氣息吸引著,那些光緩慢地飄了過來,沒有聲音,沒有重量。
她沒有退。
那些光就這樣,穿過她的臉頰、額頭、胸口,最後,全都沒入了她的身體。
她沒有痛,也沒有暖。
只是忽然之間,心裡有個空了許久的地方,好像被什麼填滿了。
就像是一個碗,本來缺了一角,水總是裝不滿,現在,那缺口被什麼補了回來。
那一天,她醒得特別早。
她沒有立刻起身,只是躺著,望著洞口那一小片將亮未亮的天色,聽著風輕輕掃過石壁的聲音,像是有人在低語,又像是空氣在呼吸。
她坐起來,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
沒有收拾什麼,也沒有留下什麼。
她來時沒帶東西,走時也沒有。
只披著那兩件舊衣服,轉身走出了山洞。
山腳的草濕得發亮,泥土軟軟地貼著腳底。她穿過濃密的雜林與低垂的枝葉,一步一步走回那條她曾離開的土路上。
太陽從東方升起,光線穿過雲層,打在她的肩上與額頭,帶著暖意,也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召喚。
她順著陽光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