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巷的石板路還帶著昨夜殘雨的濕痕,福旺走在前頭,一手微抬著袖口,避開低垂的屋簷水。
阿冷緊隨在後,一手提著籃,身子仍有些潮氣未散,但步伐平穩,手中籃子沒發出一絲碰撞聲。
後頭三個孩子跟著走,小皮走在中間,左右各牽著一人,像怕再有什麼風吹草動將誰拉走似的。
稍早之前——
日頭已過午時,陽光偏西,灶上的鍋蓋早已沒了熱氣。
豆爹提著鋤頭回到屋門前,剛一抬頭就皺起眉:「阿豆人呢?」
豆母正從水缸裡撈出兩條小菜魚,聽他一問也抬頭看了看屋內,眉頭跟著皺起來:「不是叫她在屋裡看火嗎?你倆不是交代過了?」
「我還特地叮囑她中午不許亂跑……這死孩子又偷溜出去啦?」
豆母把魚往水盆裡一擱,叉起腰就往屋後喊:「阿豆——阿——豆——!」
沒人回應。
另一邊,皮家那邊也鬧得翻了天。
皮嬸(小皮與三根的娘)腳剛踏進門就扯著嗓子罵開了:「三根——你再給我亂跑!上回打你還不夠重是不是!」
皮叔提著鋤頭跟進門:「小皮沒在?」
「沒——人呢?」
兩家人前後在屋裡翻找半晌,不見人影。幾個鄰居湊過來問:「怎啦?又不見啦?」
豆母臉色一變,嘴裡還在罵:「這死丫頭真是不長記性!昨天才被嚇得半死,今天又偷跑出去——」
話雖這麼說,腳下卻已經快步往巷口走,聲音越來越高:「阿豆——!」
皮嬸也沒好臉色:「兩個都不見了……不會是昨晚那什麼鬼故事嚇壞了,真跑去茶樓看什麼鬧鬼了吧?」
「去茶樓!」豆爹臉色也變了,「快走!」
兩家人一前一後衝出巷子,直奔東巷那家說書的茶樓。
剛走到街角,便聽見兩個賣菜的婆子在閒話:「……我今朝經過南門口那邊,聽見有人鬼叫鬼叫的,說是有小孩在亂喊。哎哎哎,真是晦氣……」
另一個補上一句:「還有人說哭得像是跌進什麼爛井裡,那邊的破宅子不是常有乞丐躲著嗎?」
豆母腳下一顫:「……南門?」
皮叔臉也白了:「該不會——」
他們對視一眼,話沒說完便已急轉方向,快步往南門奔去。
豆母和皮嬸腳步幾乎是小跑地往南門口衝,一邊跑一邊四處張望,逢人就問。
「大嫂你有沒有看到幾個小孩?一個小姑娘兩個男娃兒,今早的!」
「有沒有聽見什麼哭聲?尖叫聲?這邊哪戶人家鬧過事?」
街上人來人往,大多搖頭,只有個推車賣早食的老漢說:「早些時候是聽見有人叫,像是在南門那頭,那兒靠著一座破廟樣的爛房子……」
豆爹沒等聽完就轉頭:「快走!」
幾人著急著趕向破宅子那處時,途中經過一口塌陷的井,陽光正曬在斑斑剝落的牆面上,地上一灘泥水未乾,井口邊還留著些零碎的破布、腳印、草渣,似有人跌過或拖拽過的痕跡。
豆母第一眼看到那濕泥跡裡的東西,腿就一軟,撲上前去:「這是……阿豆的鞋……是我自己縫的那雙!」
皮嬸站在一旁,也顫聲喊著:「三根——小皮——你們要是還活著就給我出聲啊!」
豆爹臉色發青,一口氣堵在喉頭,轉身就要往南門守兵的方向走:「我要報官!這不管不行了!」
皮爹一把拉住他,聲音發顫:「別急,先、先冷靜一下……說不定……說不定他們早跑回家了,我們在這裡急,他們說不定在家等著我們罵呢!」
豆母擦著眼淚搖頭:「不可能,他們三個從沒這樣過……今天怕是、怕是惹了大事……」
眾人你一句我一句,心焦如焚。
最後還是皮爹咬牙一跺腳:「走!先回去看看!回去沒見著再報官也不遲!」
幾人又急急忙忙往回趕。
巷口剛拐進去,遠遠就見屋前站了兩道熟悉的身影,三個孩子一左一右,乖乖地站在一個壯實的男人與一個瘦削女孩身後。
小皮正試圖回頭張望,被人按著肩膀往前帶,三根手裡抓著一截糖紙,還沒弄清怎麼回事,阿豆頭上裹著帕子,臉色雖白,卻睜著眼在四處張望。
「阿豆!」
「三根!」
「小皮你給我站住!」
兩家人衝上前去,哭的哭、罵的罵,一時間,門前亂作一團。
三根身子一震,叫了一聲:「娘!」
下一刻,他撲進那個滿臉慌急、菜籃子都還沒放下的婦人懷裡,邊哭邊喊,聲音又高又亂。
那一聲「娘」落地的瞬間,阿冷眼前忽然閃過一個畫面——
不是她的。
那是水底的天光,是從舊皮裡透出的殘影。
一個小小的身影跑進門,被人抱住、摟緊、輕拍。聲音不清,影像不穩,但那一撲的力道卻透過身體傳來,像是從很遠的過去拉著她往前走了一步。
她沒有動,也沒有表情,只眼神輕輕晃了一下。
不是她的記憶。但身體記得。
「你這死丫頭!」豆母一手把阿豆抱住,一手就拍在她背上,「你膽子肥了是不是?昨天才嚇得發抖,今天又偷跑!」
「阿娘不是故意的……我……」
「還敢嘴硬!」豆母眼圈紅了,手卻還沒收。
皮嬸一手一個揪住小皮和三根的耳朵:「你們兩個是不是不要命了?!」
「娘啊疼疼疼……我錯了啦!」
「我也錯了嗚嗚嗚……」
「還知道錯?還有下次就給我綁門上——」
兩個娘打得哭聲連連,兩個爹一邊罵一邊往後拉,豆爹道:「別打了別打了,人回來了就好——」
皮叔卻已發現,孩子們後頭還站著兩人。
一個壯實男子站得筆直,另一個則是提著竹籃穿著整齊、眉眼冷靜的少女。兩人年紀不大,但神情與氣質都不像鄉間子女。
皮叔眼神一震,趕緊拉住自家老婆:「行了,行了!別鬧了!後頭有人!」
豆母也轉頭,一眼看到那兩人——衣裳乾淨,立姿筆直,不像是街坊人家的。
她臉色一變,立刻上前,堆著笑又帶幾分不安地問:「這位大哥、這位小姑娘,您二位是……咱家孩子是不是闖了禍?」
皮嬸也趕緊收住怒氣,滿臉緊張地陪笑道:「要是、要是撞了人、壞了東西,您只管說,俺們賠得起……孩子小,不懂事……」
她們的眼神在兩人身上打量,不是認得,而是從那舉止與衣料間看出了「不是一層人」的分界。那是庶民對上層的本能戒心與小心翼翼。
福旺咳了一聲,將竹籃往前一遞,語氣穩妥:「孩子是在阮府附近被人救下來的,姑娘得知後命人準備了一點點心,算是慰問,順便把人送回來。」
豆母與皮嬸正緊張著問話,三個孩子這才像是忽然被允許開口,一下子你一言我一語,全湧了出來。
「我們就是想去看看昨天說書的那個破屋子……」
「我說我們快回來的,是她說不怕鬼!」小皮指著阿豆。
「我也沒說要進去那麼深……」
「然後阿豆就、就踩空掉下去了!」
三根一臉激動地比劃著:「我和哥哥都快嚇死了!那井邊滑得不得了,根本沒辦法救人!」
阿豆說得慢些,但眼睛亮亮的:「然後她就跳下來了,真的跳!像仙女那樣從天上掉下來的!」
小皮搶著補充:「對對對,還一手拉著阿豆,一手扒著牆!她超厲害的!我以為她飛的!」
三根也急著說:「後來那個大哥哥出現,就像巨人一樣——咚咚咚就跑過來,然後就這樣——啪!啪!拍阿豆的背,水都出來了!」
阿豆雙手比著白鬍子的樣子:「還有那個老先生!鬍子白白的,拿個小箱子,按我的手、敲我的胸、還揉我的肚子!」
三人講得亂七八糟,口水橫飛,越講越激動。
「然後我們被帶到一個灶房裡——超香的!還有火盆!」
「我還喝到湯了!」
「然後一個姐姐來看我們,她好漂亮……真的比畫裡的還美!是阮府的大小姐!」
豆母與皮嬸的臉色,從驚嚇轉為凝重,又慢慢變成陰沉。
「所以說……你們三個……」
「跑到廢屋裡、掉到井裡、還驚動了阮府的姑娘?」
「還讓大戶人家的下人送你們回來?」
「啊?!」
幾個大人臉都黑了,互看一眼,幾乎同時捲起袖子。
「不打你們幾個,你們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你們是想嚇死你們老子老娘是不是!」
「說什麼飛的!以為自己在演戲啊!」
「畫裡的?我看你們才畫裡的鬼——」
三個孩子還沒來得及跑,又被抓個正著,兩家四個大人幾乎混著出手,一時間喊聲、手掌聲、哭聲齊響,場面亂成一鍋。
福旺站在一旁,臉上終於也忍不住抽了抽,咳了一聲上前:「兩位嬸子,兩位叔,欸……打是可以打,但等孩子傷好了再打也不遲吧。」
他話沒說完,小皮一邊躲一邊哭喊:「哥你快救救我——我真的錯了啦!」
阿豆則窩在母親懷裡一邊躲一邊喊:「娘我不敢了啦……她真的救了我……我發誓下次不跑了……」
四個大人這才稍稍收了手,滿臉怒火,滿身疲憊,又怕又氣,最後只是氣呼呼地哼了一聲,把孩子們扯到身後。
一通混打過後,四個大人喘著氣,臉色仍不太好看,但終於冷靜了些。
皮叔望著站在一旁的福旺,終於記起這兩人身份不同,趕忙整了整衣襟,抱拳低頭道:「今日多虧兩位出手相救……我們兩家……真是、真是沒齒難忘。」
豆爹也點頭連聲:「是、是,是我們家教無方,連累兩位費神。孩子們要不是遇上貴人,怕是連命都沒了……」
皮嬸與豆母也一左一右拉著孩子,連聲跟著說:「大哥、小姑娘,真是謝謝你們……」
話未說完,兩家人這才細看自家小孩,才發現三人身上衣裳竟是簇新合身的,洗得乾乾淨淨,連髮髻都重新綁過,身上還帶著一股淡淡的香氣。
皮嬸驚道:「咦?這……這襖子不是家裡的啊?哪來的?」
她一把將小皮扯過來,邊拍邊看,語氣裡又驚又怕。
「你是不是亂拿人家的東西?」
小皮連忙搖頭:「不是,是那邊的姐姐給換的……她們還有給點心,我們吃過了。」
他說著眼睛看向一旁低眉順手的阿冷,小心地補一句,「她說要我們乾乾淨淨才能回家。」
豆母也低頭看看阿豆,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臉,又聞了聞:「哎呀,還抹了香呢……這香味,比我過年擦的還細緻……」
豆爹咳了一聲,有些不好意思地說:「瞧這樣子,是府裡人幫著洗了換了……這、這可真是太費心了。」
皮叔頓了頓,又拱手對福旺和阿冷說:「小人粗鄙,不識禮數,還請兩位見諒。今日之恩,我等實不敢忘。」
皮嬸低聲說:「這府裡……還真是出了好心人啊……」
幾人說著話,豆娘看著那個站在福旺身邊的瘦瘦女孩。
她看起來年紀不大,衣裳乾淨、站姿挺直,臉上卻沒什麼表情,只是靜靜地站著,像是在等誰說完。
她沒說話,也沒點頭,只一雙眼睛看著遠方,好像並不習慣成為別人道謝的對象。
直到有一隻小手,輕輕拉住了她衣角。
阿冷低頭,正好對上一雙清澈的眼睛。
是阿豆。
她沒有哭,也沒有笑,只是眨了眨眼,眼睛裡像有光一樣閃動。
「謝謝妳……真的謝謝妳。」
她聲音不大,卻比大人們說的那些話都重。
她想起了是誰拉了她一把。
阿冷沒有說話,只是手指微微動了一下,像想回握,卻又沒動作。她點了點頭,很輕,也很慢。
那一點頭,像是從她沉默的世界裡,遞出了一粒極輕的聲音。
兩家人家雖然家境都不寬裕,心頭卻實在放不下這等恩情。
皮嬸一邊罵著「再有下次打折你的腿」,一邊轉身跑進屋裡,翻出兩罐自家釀的醃菜,又包了幾顆地瓜;豆母那頭也沒閒著,從牆角的籃裡抓了把剛從地裡拔出的花生與小南瓜,一起包進舊布巾裡,捧到門口。
「這些粗東西,請兩位別嫌棄。」豆母說得真誠,手卻有些顫。
「咱們拿不出什麼像樣的禮,只求您們幫我謝過阮府裡的姑娘——若哪日她肯來喝碗熱粥,我親手煮就是了。」皮嬸也說。
福旺沒推,接過兩包土色土香的禮物,雙手抱拳還禮:「府裡姑娘是仁心,咱們只是奉命行事。這情,我會帶回去說明。」
阿冷站在他身側,仍一語不發,只是靜靜看著這一切。
兩人道了聲「告辭」,轉身離開巷口。
才剛走出幾步,身後便傳來一聲稚嫩的喊:「姐姐再見!」
「大哥哥也再見——!」
然後是「再見喔!謝謝你們——!」三個聲音接連喊著,穿過午後的陽光與牆角晾曬的衣布,在風裡晃了一晃。
再往後頭,便又是一陣吵鬧聲。
「走這麼遠、還敢回頭亂講話!回屋寫滿三張”我不亂跑"!」
「想吃糖?先把地掃乾淨!」
大人們的罵聲裡夾著炊煙與孩子們的回嘴,聲音鬧騰而熱鬧,在城西巷道中慢慢拉遠。
踏進灶房時,爐火還未熄盡,早市用過的盆碗正在熱水中浸泡。
福旺向四娘交代完情況,把兩家送的點心與話語一一說了。四娘點頭,臉上看不出特別神色,手上仍繼續摺著一條剛洗完的圍布。
「人平安送回就好。」她說得平淡,卻沒忘了補一句:「這回是姑娘開口,才有了這場好因果。你們記著。」
福旺應聲退下,轉身出了門。
四娘目光轉向門邊那道靜立未語的身影。
「妳先去把小院裡掃一掃,昨兒風吹得急,落葉一地。」她語氣沒什麼起伏,像只是尋常吩咐。
阿冷點了點頭,領了掃帚與畚箕,慢慢往院裡去。
院牆矮矮,角落幾株小樹,枝頭殘葉搖搖,簷下還積著兩日的塵。
她彎下腰,一掃帚一掃帚地將落葉掃成一堆,又將邊角的灰土一點點拍進畚箕裡。
灰與葉混著,風一吹,就飄了起來。
她伸手去按,忽然一片枯黃的葉輕飄飄落在手背上,黏著些濕意。
就是那一刻——
她的眼前,像被誰在水裡輕輕畫了一筆。
……有一堵牆,有影子在牆角。
有人伏著,不知是哭還是睡,黑髮披在地上。她好像就在那旁邊,手腳動不了,口中說不出話。
接著是一種緩慢而冷的浮動——
像是有什麼從體內被抽走,又像是什麼東西灌了進來,沉甸甸地落進胸口裡。
那不是夢,也不是醒,是某種未曾有過的「存在」。
她記不得聲音,也記不得名字。
只記得那一瞬,有個念頭輕輕飄過來。
「妳不是她,卻得成為她。」
風停了。
落葉又飄下一片,輕輕墜落在地。
阿冷站在院中,掃帚靜靜地靠在牆邊。她的手仍握著畚箕,眼神卻落在地上一處無葉之地。
她低頭,看了那處空落許久,像是想起什麼,又像是什麼也沒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