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表兄,與他記憶中截然兩樣,幾乎是不同的人,一個完全生分的人。 就是比肩而過,也不會有半點留心。 多虧了這場滂沱大雨,多虧了這一處避雨的廟寺,「下了場攔路雨啊!」他更慶幸是自己先開的口,「兄臺要往哪裡去?」 那人也客氣,一一回答。二人寒暄後,他又問:「不知您貴姓?如何稱呼?」 當他聽見那人的名姓,彷彿開了一道水閘,過往模糊稚嫩的記憶化作滔滔細流,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聚合,匯成一潭深湖;又如夜裡墜天的流星,紛紛落在了同一處夏草之中,發著微亮。自那亮光中,浮現高矮兩道身影。 他搶上前,止不住雙唇顫抖,又用力的閉住,「阿兄?」他在自己心口按了幾下,「十郎,我是董十郎。」 那人愣了愣,眉頭似乎皺了下,又很快的舒開。緊接著,上前便握住他的手,「阿謙?」 表兄雙手緊握著他的,微微震顫,和他激動的心跳併作一塊,他才發現表兄並不是看上去那樣冷靜。 闊別十多年,滄海桑田,人事已非,一時間竟無話相對。惟舊時殘像、片片段段,全湧上眼前來⋯ 阿爺拗不過,帶著六歲的他,還有八歲的表兄,到那潭水邊去。阿爺背上還駝著五歲的阿欒,正在打盹兒。他小心翼翼不讓女兒摔下來,手邊還得撈住兩個蹦跳的小童,「別靠太近!誰要是掉進去了,就會被鯉魚精吃掉!」 他真的相信那潭水裡有鯉魚精。有次差點落水,被父親拎上來前,他見到水中有道大陰影,渾圓飽滿,像大圓荷葉。他嚇呆了。而那「荷葉」一閃一彎,便躲進了沉暗的水簾幕之下。從此以後他總纏著阿爺,要父親抓住潭中的鯉魚精,千刀萬剮,別讓囂張的禍患遺害人間。 好些年了,沒逮住鯉魚精,父親反先成了刀砧上的魚肉。 叛賊搶進城裡了。亂塵中看不見父親失去神采的臉孔,他將娘親和妹妹擋在身後,奈何肉身怎敵刀槍,一會兒便徒增幾個血洞。阿娘手持的短矛被揮落了,阿欒手無寸鐵,悽慘地尖聲哭號,從他懷裡被奪走。他的手被砍出血,肚腹挨了一腿,抓不住阿欒,她滿臉血淚,衣不蔽體地被拖出去。 亂軍伴著哭聲遠去了,卻不知為何留下他一個,只一個。身上血還在流。 寺裡響起報鐘的聲音。 他對表兄微笑了笑,回答道:「我是要往巴陵去的,很快就要走了。」 表兄說要作詩相贈。他想都沒想就答應了,還開了難笑的玩笑話:「帶在身上正好。就是到了奈何橋喝孟婆湯,也不會忘了你。」 表兄呵呵笑了,「下輩子還要做兄弟的,也由不得你忘。」 「哎,什麼下輩子。如今這一見你,是認都不認得了!」他也笑了:「不如咱們在襆頭上綁彩絲罷,作相認的標記。每過一年沒見,就添上新線。下回見面,保不齊都能織成一件新衣裳了。」 他順手解下革帶上的青銅短匕,「沒有什麼能相贈的,只有匕首是我的私物,阿兄帶著罷。」 他看表兄把短匕掛上腰間,珍惜的輕撫上頭紋路,他安慰似的說道:「不過是隔著幾重山,也許不用等太久呢。再見到你,我肯定能認出來!」 其實他怎麼不知道呢。 再一分別,隔了幾重山水,就是隔了幾重歲月。 … 表弟變得纖瘦了,有好好吃飯麼? 他猶記得孩提時代,兩人玩在一起的情景。當年不過是總角小兒,他們手中各拿支帶葉的竹梢,嬉鬧著玩騎馬打仗的遊戲。表弟白胖胖的,抓著竹枝「哈」、「呀」的呼喝揮舞,而他總愛取笑表弟的竹馬會斷成兩截,馬累人摔啦! 「沒有,沒有!」表弟鼓著肉呼呼的雙頰,用稚嫩的童音嚷:「竹馬是竹,你說竹最有韌性了,不會斷。」 還有盛夏夜裡他們鑽在一起,撥開草叢捉螢火蟲,一捧一捧的發著微亮;那潭水邊長著茂盛的蘆葦,姨父揪住貪玩而險些栽進水裡的表弟。表弟滿臉驚嚇,換來姨父一頓臭罵,他在旁邊嘻嘻哈哈笑;兩家子人聚在一起烤肉…… 即使離亂多年,這些種種,還是鮮活得彷彿要跳出腦海。 「姨母姨父可還安好?」他首先問的是這個。 「平安。」表弟笑一笑,「阿欒也念著想你。」 啊,是小表妹。他嘆息著,「太好了,太好了。你代我向他們問候一聲。」 幾年前仍在家鄉,也不知是從哪裡捎來的消息。當時早已和姨母一家分散多年,所以他從來都不信那些消息,什麼姨父戰亡,姨母被擄,一雙兒女生死未卜……什麼的。他記得母親當時經常偷偷哭泣。阿欒啊,今年也該二十了罷?如今親眼見了表弟,聽得那一句平安,他懸心許久的石頭也算放下了,與表弟話起家常。 「鯉魚精,」他想起姨父在那潭水邊,正經八百的危言聳聽,「不曉得還在不在那潭子裡?」 「肯定在。」表弟十分篤定:「也不知吃了多少人才長那麼大,肯定還在的。那潭水被霸佔很久了罷?要剷除禍害得花不少功夫,阿爺最擅長釣魚了,也拿他沒奈何。」 「興許要花十年才行,」他贊同道:「不,也許要十五年!」 「是啊,簡直是水中的無賴,擁蝦兵蟹將的大藩鎮!」 語落,他們都笑了。山雨仍瓢潑下著,低低的笑雜在寺中、雨中、山中,半掩半現,含糊不清,卻像是嚶嚶嗚嗚的哀鳴。又一陣風來,呼呼颯颯作響,在陰涼的寺裡聽著,倍覺幽清。他們坐著看雨,聽雨聲,聽風聲,心裏只不約而同的隱隱有著期盼。盼著山雨不停,始終安寧。 「……嗯,你知曉,他們毀棄的山河,不是咱的性命;再次聚頭的是人,不是住在孤墳裡的鬼……」他停了一會兒,「實在是萬幸。」 他用這樣一些話,慰勉似的這麼說,試圖圓滿這些年歲離別的遺憾。表弟沒說話,只是默然地點頭,將目光投在窗外淋著雨水的松枝上,好半晌才道:「……我兒時用的竹馬,你記得罷?前年還在,竹皮都磨泛黃了,還捨不得扔。」 他聽著,表弟繼續緩緩道:「原本要留到最後的,但那年遇到亂軍,兵荒馬亂,所以折壞了。」 「沒關係,我再給你斫一支來。」他脫口就如此應道。表弟聞言,再度笑出聲,抹抹鼻端:「哇,咱們還玩騎馬打仗的遊戲?現下都不是孩子了,肯定馬累人摔!」 他們又笑了。他彷彿看見兩個孩童,一前一後追逐嬉笑的樣子,那天真爛漫、樸實可愛的年歲。誰說往事哪堪回首?歷經了大磨大難,才明白當時的平凡無奇方為大好。 不知彼此究竟吐訴了多少,陳舊的、追憶的、念念不忘的,他們似乎又一次自童年長成了青年,走遍天涯路,吹盡海角風。直至寺中再度響起悠長的鐘鼓聲。 「呀,天都這麼晚了。」表弟望著外頭嘆道。 他也望向暮色。雨不知何時停了,火燒似的天邊飛過一行雁,一輪日頭正要隱沒到山巒之後。 表弟說過他要去往巴陵,很快就要啟程了。 待墨跡乾後,他將題了詩的紙卷遞給表弟,「帶著罷,做個念想也好。」 「多謝。阿兄你到了京城去,千萬留心。」表弟將紙卷揣進懷裏,深深對他行了個揖禮,「我會時刻帶著,不離身。」 他拍拍表弟略嫌瘦削的肩,又上前擁抱住他。他知道這山寺是過腳的驛站,落霞是餞別的盛宴,成串的雨珠由松枝上點點滴落,好似正在垂淚。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十年不見,恍若隔世。烽火何時止息呢?何年是歸期呢?再過幾個十年,還能認出彼此麼?還能有那一天麼? 能麼?能麼?
…
𓇊原文—唐.李益〈喜見外弟又言別〉𓇊
十年離亂後,長大一相逢。問姓驚初見,稱名憶舊容。別來滄海事,語罷暮天鍾。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幾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