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一縷淡金色的光線,如同小心翼翼地探入屋內的指尖,輕輕撫過妝台上精緻的銅鏡,但照不清妝鏡中那張清麗容顏,一如阮琬此刻茫然的心緒。
阮琬放下羊脂玉梳,指尖輕揉著隱隱作痛的額角,近日來的煩躁愈發難耐。
往日此時,外頭早已是另一番熱鬧景象:鳥雀啁啾,丫鬟們的腳步聲與輕柔的交談,為這清晨平添幾分生機。。
但這幾日,府裡卻總是瀰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壓抑。
靜得彷彿時間停滯,她獨處於這華麗宅院,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生怕驚擾了這份詭譎。
她撫了撫膝上的繡袍,瞥見一旁空蕩的鋪子,心中泛起一絲疑惑。
「雀兒?」她輕喚一聲,聲音在室內回盪,卻無人應答。
往日這時候,雲雀總已備好洗漱所需,伺候著她繫帶整冠。
可今晨不知怎的,竟至此仍不見人影。
她微微蹙眉,正欲起身再喚,門扉便「吱呀」一聲被推開。
雲雀氣喘吁吁地踏入房中,額角微見細汗,臉上帶著一絲平日裡少見的慌張。
「姑娘,您喚奴婢?」她語氣急促,連行禮都有些倉促。
阮琬轉過身,打量著她,發現她原本靈動有神的雙眸,此刻竟隱隱透著幾分閃躲與不安。
「妳這是怎麼了?這幾日總是這樣心神不寧的。」她忍不住問道。
雲雀遲疑了一下,似在斟酌詞句,片刻後才壓低聲音道:「回姑娘,倒也沒什麼大事,只是……」她左右看了看,確定門窗緊閉,這才湊近些,輕聲道:「今晨杜嬤嬤、四娘,還有林伯,把府裡所有下人都召集到一處,交代了一些事情。」
「交代何事?」阮琬更加困惑,「連妳也要去?」
雲雀點點頭,聲音壓得更低了:「說是這幾日府裡有些不安寧,要大家多加留意,凡事謹言慎行。嬤嬤們說得很嚴肅,還特地叮囑不許私下議論。」
說到這裡,她忽然像是想起什麼似的,臉色微變,急忙道:「哎呀!奴婢光顧著跟姑娘說話,時辰都耽擱了!姑娘今日不是說要去藏書閣?那支翠玉簪子還沒取來呢,奴婢這就去備上!」
說罷便行了個急禮,匆匆退出。
阮琬靜靜站在原地,目光落在那扇尚未完全闔上的房門,許久未語。
她覺得心口有些悶,像是被一層無形的霧壓著,揮不開、看不透。
明明屋內一切依舊如昔,卻像有什麼東西正漸漸脫離掌握的軌道,在無聲無息間流變著。
她最終還是起身,披了件薄紗外衣,推門走出。
廊下靜靜的,風從院中花木間穿過,帶來一絲未散的夜涼,也捎來幾句壓低的耳語聲,說不清來自哪裡,又一瞬即逝。
轉過回廊,她便見四娘正自小徑行來,懷中抱著一疊帳冊,眉眼低垂,神情似有所思。
見著阮琬,她腳步微頓,旋即行禮道:「姑娘這麼早,可是有什麼吩咐?」
阮琬淡淡一笑,語氣不著痕跡:「裡悶,出來走走。四娘這般忙碌,可是有事?」
四娘仍是笑著應下:「老爺昨兒交代了些月帳,奴婢正要送去帳房核對。」
「我聽雲雀說,今日一早嬤嬤們召了府裡人去,交代了些事。連她也得過去聽,莫非是府中出了什麼事?」
四娘聞言,神色一頓,旋即低頭道:「姑娘既問,奴婢不敢隱瞞。近日帳房有些小錯,老爺怕有人怠職,便讓掌事們先行整頓,免得釀成大亂。」
她說得不緊不慢,語氣恭敬,卻也滴水不漏。
阮琬語氣溫和:「只是帳房錯帳,卻讓灶房、掃地的也一併警醒,四娘這法子可真謹慎得緊了。」
四娘垂首一笑:「府中上下同氣連枝,防微杜漸,總歸是好。姑娘莫掛心,嬤嬤們會處理妥當。」
說罷,退下。
阮琬立在原地,望著她遠去的背影,眼中的笑意漸漸收斂。
四娘話雖圓轉,她卻能聽出其中輕重。
自幼長於府中,誰是真心,誰是遮掩,她一清二楚。
這一次,她不想再被當成不知世事的姑娘。
她轉過身,步履安靜卻堅定地往屋中而回,心中已然決定:若四娘不肯明言,那她便直接去問父母。
一日時光悠悠而過。
庭院花木,由晨間露氣清寒,轉為午後暖光蒸騰,再至夕影斜垂,暮色泛霞,牆頭花影漸長。
晚膳時,阮琬依舊與父母同席。
席間氣氛靜默,與往常的溫馨閒適大相逕庭。
丫鬟們舉止小心,碗箸輕碰,都顯得格外清晰。
阮承讓一語不發,只偶爾舉箸夾菜。
阮夫人雖仍笑著,卻那笑意停留在唇角,未達眼底。
阮琬捧著碗,一口飯在舌間含了許久也未嚥下。
她眼角餘光看著父母,一時間不知該如何開口。
但心中的焦躁與不安,卻催促她不得不開口。
終於,她放下筷子,抬眼望向父母,聲音雖低,卻清晰堅定:「父親,母親,女兒有事想問。」
阮承讓與沈如蓉同時微愕,雙雙看向她。
「這幾日府中上下都似繃著一股弦,嬤嬤與管事們神色皆不尋常,連雲雀也心神不定,女兒……不敢妄言,卻總覺有事將至,卻無人願說。」
她說完,目光坦然,直直望向坐於上首的父親,語氣既非埋怨,也無撒嬌,只是一種冷靜卻誠懇的探問。
沈如蓉眉頭微皺,隨即放鬆,語氣柔和的說著:「妳多心了,這些日子不過是年中帳冊要對得緊,府裡幾位掌事分外謹慎,也難免氣氛緊些,妳自己別跟著嚇自己——」
「是嗎?」阮琬輕聲問道,神色不悲不喜。
她話語並無針鋒,卻一語中的,令沈如蓉微怔。
一旁的阮承讓原本只低頭飲湯,此時緩緩放下匙羹,抬眼看向女兒。
他沉默片刻,終於開口,語氣不高,卻格外清楚:「琬兒既問,我便不再遮掩。」
他頓了頓,緩緩道:「妳娘方才所言,也不算假,只是並未說全,近日來府中氣氛異樣,確實有緣由。」
「是你二叔那起了心思,他想算計你與顧家的婚事。」
阮琬微愕,身子坐得更直了些。
阮承讓語聲不疾不徐:「琬兒,妳已長大了,有些事,我本想多庇護幾年,讓妳安然無憂,但如今看來,與其讓旁人來替妳遮掩,不如妳自己也提早知道,心裡多一分警覺,才不至於被人所誤。」
聽到父親話中明明白白提及「顧家」二字,阮琬心中微微一震。
她下意識垂下眼睫,腦海中卻已浮現出那個人溫潤如玉的身影——
那人身著月白長衫,言談舉止皆帶著幾分書卷氣,語聲不高,卻總是字字入耳。
即便平日寡言些,對她卻從不怠慢。
眉目間那份沉靜與溫和,宛若書中描繪的君子之風,無聲卻長久。
兩人自幼相識,並非源於什麼門第聯姻的籌畫,而是因雙方母親曾是閨中舊識。年幼時節,兩家時有往來,她也常隨母親赴顧府或接待顧家來客。
那時不過七八歲年紀,他比她年長幾歲,已在私塾習讀。
起初她只覺得這位顧家大公子總是安靜,不愛說話,卻愛在書後寫小字註解。
後來某次無意中發現他喜好詩詞、愛抄古卷,兩人話便漸漸多了起來。
有時她提筆未穩,他便在一旁細細教她筆順;她念錯古句,他便輕聲糾正。
年歲稍長之後,兩人間的言語雖少了些許童稚,但那份默契卻未曾斷過。
某年春末,顧夫人私下與她母親提及此事,雙方都未反對,便順水推舟,訂下了這樁婚約。
一切自然而然,無驚無波,彷彿從來就是如此安排,不需誰刻意言說。
她心底對這段親事,其實並不排斥。
甚至在那些靜謐夜晚獨自回想時,也曾浮現過幾次對未來的朦朧期待,那並非轟烈的情意,卻是細水長流般的熟悉與信賴。
想到這裡,她耳根泛紅,心頭也不禁一陣微漾,指尖下意識輕輕揉著繡巾邊角,嘴角浮起一抹幾不可察的羞澀。
但這抹柔意未及片刻,便又被現實中「被人算計」四字重新壓回心底。
她抬起頭,再次看向父親的目光,已多了幾分複雜。
這樁親事本應穩妥,為何如今卻成了旁人覬覦的籌碼?
沈如蓉原本還在思量夫婿一反常態地直言相告,心中略有幾分訝異。
但見女兒垂眸不語,面頰微紅,指尖輕繞著衣角,那羞澀模樣,不禁讓她莞爾。
這孩子素來端靜持重,少有如此失措。
她眨了眨眼,佯作不經意地笑問:「怎麼,婉兒可是不滿意這門親事?」
說著便將碗筷放下,伸手為她撥了撥鬢側落下的一縷青絲,語氣中帶了幾分調笑與柔意:
「都怪娘當初自作主張,只道你與那孩子自幼熟識,彼此也還談得來,便替你應下了這樁婚事。如今若你心中另有打算,也不是不可商量……」
她頓了頓,眼中笑意漸深:「要不改日娘親自去找顧夫人說說,看能不能——」
「娘……」阮琬終於出聲,聲音輕得幾不可聞。
她垂著眼,睫毛微顫,似是鼓起極大的勇氣,卻又不知從何說起。良久,才慢慢抬頭,目光游移間透著幾分窘迫與羞怯。
「我……不是不願。」她咬了咬唇,聲音又輕又慢:「子安哥哥他……很好。」
這四個字說得斷斷續續,尾音還帶著一點不自在,像是從心底翻攪許久才吐出的實話。
沈如蓉怔了怔,旋即輕輕一笑,伸手握住女兒的手,輕拍兩下,柔聲道:「好,好……既然妳心裡也願意,那娘也就放心了。」
說完又轉頭瞧了阮承讓一眼,目光裡帶著幾分笑意似在說:看吧,咱閨女這是心裡真有了人呢。
阮承讓並未作聲,只是將手中茶盞輕輕放下,神情依舊平和,卻也掠過一絲罕見的安慰與欣慰。
而此時的阮琬,只覺得自己連耳根都發燙了,心裡卻彷彿有什麼東西悄然定下。
一如當年春光微醺時,那枝被他折下來遞給她的杏花,在掌心綻開細微的暖意。
飯後氣氛一時溫柔靜好,燈火搖曳中,母女輕語,似是暫時將那層壓抑拂去了些許。
但阮承讓放下茶盞後,卻未起身離席。他靜靜看著女兒,片刻後,語氣低沉卻不容置疑地開口:
「琬兒。」
阮琬聽見父親喚她,不自覺地坐得更直,神色也收了幾分。
「妳心中有數,那便好,但要記著,防人之心不可無。」
他語氣不疾不徐,卻每字每句都帶著不容忽視的分量:
「除了平日必要應酬與應召之外,其他不必之事一概不必涉足。」
「近日妳也暫且少出內宅,無論是藏書閣還是詩會、香室,都暫時緩一緩。尤其,不可與二房任何人接觸或傳話。」
這話說得斬釘截鐵,阮琬聞言,微蹙眉頭,低聲道:「二叔他……會對我做什麼嗎?」
阮承讓冷靜地答道:「此事妳留點心,但不用多慮,該應對的,自有我與妳母親處理。」
阮承讓話落之後,席間一時沉默。
火光在燭盞內搖曳著,照出幾縷靜謐的影子。
阮琬垂著眼,神情凝定,似是正將父親的話一字一句收進心底。
一旁的沈如蓉輕輕拈起帕子,拂過女兒袖上微皺的織紋,語氣輕柔,卻藏著另一番深意:
「你父親所言沒錯,這段時日的確不宜多出門,也不宜與二房來往,妳只管安心待在內院便是,該防的,我們會替妳防著。」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女兒臉上,輕聲又道:
「不過,琬兒,這事兒一樁樁一件件,妳看著、聽著,總歸要懂些的。」
「妳自幼平順安穩,眼中所見多是詩書花鳥,但這世上可不全是清風明月。尤其是女人與女人之間,有時一句話、一道眼神、一件繡物背後,都藏著妳想不到的心思。」
她聲音溫溫的,不帶一絲譏誚,卻比責備更讓人沉思。
「雖然還不知道妳二嬸是什麼態度,但還是避遠點好。」
「娘不是要妳馬上學會什麼算計人心的法子,只是希望妳明白——女人的手段,比妳想像中來得更骯髒。」
阮承讓看了沈如蓉一眼,眼神雖嚴肅,卻並無責怪之意:
「妳只需記住,這段時日,凡事小心為上,不聽、不問、不信、不傳。過了這陣子,風頭自然會轉。」
「若他們真有膽走得更遠一步,我自會讓族中與府衙都看清楚他那副皮下藏的是什麼樣的心腸。」
這話說得極輕,卻如山石投井,聲聲沉入心底。
阮琬點點頭,心中雖仍有疑問與懸念,卻也感受到父親一貫的沉著與穩重。
她知道,自己雖難插手大事,卻不能成為旁人利用的棋子。
她低聲道:「是,女兒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