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停了，像是什麼被不小心關在屋內的東西，靜靜伏在空氣裡不再掙扎。雲層低得幾乎要碰上屋脊，仿佛整座 GMM也被壓縮進沉甸甸的鉛灰色裡。
任務結束的現場還沒完全撤離，前線駐點的外圍依然拉著臨時警戒線，數位後勤人員穿著帶有浮塵的防護服在清點設備。異變種的痕跡早已被高熱火焰焚燒殆盡，僅殘存一些難以辨識的烤焦組織和未燃盡的氣味，在空氣中漂浮。
Bonnie半跪在一片被灼痕斑駁的地面上，手指落在一塊被破碎水泥包裹住的精神導管殘件上。她抬起頭時，陽光正巧透過遠處的破窗斜斜落下，在她睫毛邊緣投出一條極淡的影子。Emi站在她身後不遠處，默默看著她背影。風將她頭髮撩起，又落下，在肩胛骨的位置輕輕掃過。
「這裡的氣味還沒散完」Bonnie的聲音很輕
「你聞得到吧？」
Emi沒說話，只是走過去，伸出一隻手，把 Bonnie 剛才半蹲時沾上泥灰的後襬拍了拍。她的指節掃過布料，力道極輕，像是刻意不讓對方察覺到自己的疲憊。
Bonnie沒有轉頭，只把指尖拂過她剛才碰觸過的導管碎片，細聲說：「這種裂縫……不該出現在新型號的結構裡，除非當時的能量場波動大到難以控制。」
「我記得你說過，精神共振會產生類似壓強的斷裂。」Emi開口，聲音有些啞。
「嗯，但這種壓強……來自我們自己。」Bonnie收起那小塊碎片，回身時與 Emi 的目光正好交會。
兩人都沒說話，像是早已默契地知道了對方會說什麼。然後，在沒有預警的片刻裡，Emi伸手摟住了她。
那個擁抱來得自然又安靜，就像風停了後，葉子還是會因記憶中的風向微微顫動。Emi的手臂繞過 Bonnie 的肩，掌心貼上她後背微濕的布料，那裡還殘留著緊急輸出時過熱導管留下的餘溫。
Bonnie沒有抗拒。她靠著 Emi ，能感覺到那裡傳來的心跳不快不慢，卻比平時重了一些。兩人額頭相貼，像是在確認這人仍完好無缺地站在這裡。
「我們之間的連結……是不是太強了點？」Bonnie輕聲問。
Emi垂眼看她，眼底泛著一層極深的色澤：「我寧願是這樣。」
兩人沉默了一會，然後 Emi 松開她，動作像是順勢地替她整理了一下胸前鬆動的裝備扣帶。Bonnie低頭看著她手指動作，眼中沒有笑意，卻有某種溫柔的餘光閃過。
遠方傳來聯絡器的訊號提示，有新的支援隊伍即將抵達。
「我去處理，妳留下來清點導管碎件和記錄場域變異。」Emi語氣平穩。
「好。」Bonnie點頭，「妳記得要喝水，現在應該還沒補水吧？」
Emi沒有回答，只是轉身離開，但在走遠幾步後又忽然回過頭，說：「妳先別動，我看一下妳剛剛膝蓋是不是擦傷了。」
Bonnie抬頭看她時，對方已經走回來，半蹲下身拉起她的褲管邊緣。
「只是擦破點皮。」Bonnie低聲說，想收回腳。
「還是會痛的。」Emi頭也不抬地說，手指在她膝頭輕輕按了按，那力道像是比照醫療手勢又像是單純的安撫。
「不痛就怪了……妳以為我跟妳一樣皮糙肉厚嗎？」
Emi抬頭看她，眼尾挑起一點弧度：「我們可以一起厚起來。」
Bonnie偏過頭，沒理她。Emi起身時順手理了下她鬢邊的亂髮，把一縷沾上灰塵的頭髮捻到耳後，動作極慢，極溫柔。
時間像是凍結了幾秒，直到後方傳來隊員的呼喚聲，兩人才收回目光。
遠處的天空，雲層依然低垂，像壓在頭頂的一條長長的等壓線，壓縮著整座空間的氣息。但就在壓力線的交匯點上，有一絲微弱的氣流開始逆轉。
Bonnie輕聲說：「天氣要變了。」
Emi點頭：「沒關係，我們也是。」
她沒有說出「變得更好」，也沒有說「變得更強」，但 Bonnie 看著她的眼睛，知道她指的是再怎麼變，我們也還是會站在一起。
Bonnie記錄完現場數據，把最後一張數位標籤貼上回收袋時，腳步有些踉蹌。
她低頭看了一眼，應該是膝蓋剛剛被碰過的地方又拉扯到了。輕微，但有點刺。
「我來。」是從背後傳來的聲音，下一秒，一雙熟悉的手掌便貼上了她的手肘與肩膀，穩穩扶住她。
Emi的手心仍是溫的，有些汗，但很安定的力道。那是訓練有素的哨兵動作，在危險中保護同伴的本能，但此刻卻像曖昧間的不請自來的體貼。
「我說了沒事。」Bonnie嘴上這樣說，腳卻不自覺地靠得更近。
Emi側過臉，額角幾乎貼上她的太陽穴，低聲說：「我現在不是任務狀態，是私人時間。」
「你這叫擅離職守。」Bonnie回話時，聲音壓得很低。
「那我請假了，好嗎？半個鐘頭就好。」Emi輕笑。
Bonnie沒回話，只是抬手想將耳邊被風吹亂的髮絲撥開，卻被 Emi 抓住了手腕。
不是粗魯的，是一種像要把什麼捧進掌心那樣的用力。
「妳今天……」Emi的聲音有些猶豫，像是找不到詞
「怪怪的。」
「怎樣的怪法？」
「怪想讓人想更靠近一點。」
她話剛說完，額頭已經貼了上來。這一次不是任務中的必要接觸，也不是醫療檢測的測溫動作，而是一種刻意延長的親密靠近。
額頭貼額頭，兩人中間只隔著一點點微溫的氣息，像是在彼此確認：「我還在，我也一直都在。」
Bonnie想說話，但一出口便被 Emi 用指尖輕輕按住了唇。
「等等，我還沒說完。」
她的指腹很暖，語氣卻難得有些羞赧，「我在想，如果我們的精神導管真的產生過共振……那是不是意味著某種程度的共鳴已經開始。」
「你是說……我們在同步？」
「不是同步。」Emi搖頭，額頭仍抵著她，「是吸引。我是說……我可能，一直在往妳這裡傾靠近。」
Bonnie怔了一下。
那句話說得不像她。Emi平常說話帶著玩笑和諷刺，就算溫柔也總會用某種方式包起來。但這次不一樣。
這次她幾乎是把脈搏、語調、心跳一起交出來了。
Bonnie沒有後退，反而伸手摟住了 Emi 的後頸，將兩人真正貼近。
「我也有想過，」她在 Emi 耳邊輕聲說，「如果我們再早一點這樣靠近，是不是很多事會不一樣。」
「那就從現在開始。」Emi回得很快，像是不願讓那個假設有機會成立
「我不想再錯過什麼了。」
兩人的呼吸在極近的距離中交融，沒有急促，卻有某種慢慢發酵的熾熱。
直到某個聲音不合時宜地在對講機裡響起：
「……咳，我是說，如果兩位主力再不回前線報到，觀察員們可能會以為你們遭到雙重精神污染而消失了。」
是View。
Emi沒有轉頭，只是在 Bonnie 肩上輕輕拍了兩下：「我晚點會跟她算帳。」
Bonnie笑了一聲，靠在她耳邊低聲說：「妳最好先準備好借口。」
「我只有一個理由。」Emi手指緊扣著她的手
「我不想讓妳一個人在這樣的場域裡待太久。」
「因為我很脆弱嗎？」
「我可以拿任何事開玩笑，只有妳不行」
他們還沒分開，氣氛卻已逐漸從曖昧轉為沉靜。
某種更深層的聯結，彷彿在剛才的接觸裡，無聲地完成了校準。
那不是劇烈的共振，不是被迫的同步，而是極靜極慢的貼合。
風再次掠過斷壁殘垣，雲層開始移動。那條壓在他們頭頂許久的等壓線，終於往北移去。
光透進來了，溫度也開始回升。
任務尚未結束，但他們的距離，已不再需要測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