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層低垂，天色像是被浸過鐵鏽的水染過，沉沉地壓住整片視野。
出發前，Emi站在GMM南區通道的外層平台，沒有穿著任務用的戰甲，只套了一件灰藍色的風衣，像是預備在某種冷卻的天氣中散步。
風很輕，卻吹得靜音室門邊那枚鋼製銘牌搖搖晃晃，敲出不明顯的節奏。她盯著那個牌子看了幾秒，直到Bonnie從通道另一端走過來，聲音才慢慢歸位。「等很久嗎？」Bonnie的語氣總是輕，這次卻聽得出呼吸還沒穩。
Emi沒回答，只是偏了偏頭，把她納入自己的側視角，就像記錄某種狀態變化。例如風的方向、氣味的流動、精神波段的頻率。
「我以為妳會說，這次出任務還要多帶幾條寶寶牽繩，或者強制規定我只能走在妳後面。」
Bonnie的聲音一如往常那樣調皮，卻沒換來即時的回應。
Emi低頭看了一眼腕上的啟動器，然後才說：「妳的精神導體還沒完全穩定……」
「牠紅蘿蔔都吃兩根了。」Bonnie像是想讓這句話聽起來輕鬆點，但語氣有些急促。
她站到Emi身邊，兩人之間隔了一點距離，又像是被什麼無形的東西黏住，動也不動。
平台下方的區域是 GMM 主系統的排氣通道，霧氣自下而上蒸騰，讓整個空氣都像在發白的夢中。
「這次不是深層接觸，只有殘留污染霧，應該不會波及識海。」Emi終於開口，聲音比她自己預期的還要輕
「但我們還是得確認。」
「我知道。」Bonnie望向遠方那條幾乎被廢棄的東段軌道，聲音像是順著濕冷的鐵皮一寸寸傳過來，「只是……很久沒一起出任務了。」
兩人之間那點距離像是被話語冷卻的霧氣輕輕填滿，既不靠近也沒退開，只是靜靜地懸在那裡。如同未解的迴路，卡在一次重啟。
Bonnie側頭看她，微微蹙眉。
「那這次，就讓它結束得好一點。」她說這句話時，語調幾乎像是在輕聲哄著誰。
Emi垂下視線，那句話像是擦過胸口的某條舊傷口，軟軟地，又慢慢滲進去了。
半晌，她才伸出手，把安檢器從牆上的接口拔下，像是一種不動聲色的默許。
「走吧。」
走道的燈一格一格亮起，像是自動為她們鋪路。
Bonnie走在她身邊，腳步穩健，卻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刻意調慢了半拍。就這樣兩人的影子在長廊上拉得很長，逐漸黏合，模糊不清。
這是一段很短的轉運通道。
盡頭是GMM南側的「舊儲備倉庫區」，原本早就被劃為封鎖線外，後來因一次突發異變事件被臨時劃回勘查任務範圍。
因為那裡出現了不明精神殘響，類似污染核心破碎後留下的殘留物。
Emi的指尖在操作台上掠過，確認連接通道的氣密值與精神屏障強度。Bonnie站在她身後，眼神掃過舊區資料，聲音像是在自言自語。
「一個月前的紀錄顯示這區域內未發現大型異變體，但精神波動圖像卻持續出現非線性躍動……」
「不是自然產生的波動。」Emi接話，語氣斬釘截鐵
「這是誘發式的。」
Bonnie點了點頭，視線依舊貼著資料頁。「所以我們現在要做的，是進去聽一場不屬於我們的聲音。」
她把精神導體的觸點按入啟動位。
「然後確認，這聲音究竟還想對誰說話。」
舊儲備倉庫區的門是斑駁的鐵板結構，經過多次重新噴塗與修補，依舊掩不住年代久遠的痕跡。門後空氣沉悶，像是某種被壓抑太久的情緒，只要一開口就會洶湧而出。
Emi走在前頭，腳步聲踩在混凝土地板上，發出短促的、單一頻率的「啪」聲。每一步都像是在確認這裡是否還屬於「現實」。
倉庫內部空曠，但並不真正安靜。某些聲音藏在空氣後面，不像風，不像機械，像是一種被擠壓的低語，一種精神訊號的「殘響」。
Bonnie站定在其中一條走道中央，閉上眼。
她習慣在初次進入未淨化區域時暫停三十秒，用精神圖景的外層感知環境溫度與波動，測量這片空間裡「最不自然的地方」在哪裡。
三十秒後，她睜開眼，伸手指向右側第三號倉房：「那裡。訊號聚集點最大。」
Emi沒有問為什麼，只是點頭，領著她過去。
門沒鎖，但開啟時有一種極微弱的、像細骨折斷一樣的聲響——那不是金屬與金屬的摩擦，而是一種極端細碎的精神共鳴反射。
「注意了。」Bonnie低聲說。
Emi應聲，立刻同步兩人的導體頻率。那一瞬間，她們的精神連結如絲線拋出，落在彼此之間。
沒有強制共鳴，只有最簡單的共享視野與邊緣感知。
—
倉房裡空無一物。
不見異變體，也沒有殘骸，只有牆面上裂出的一條條淡灰色紋路，如同老舊照片裡被刮花的底片。每一道裂痕裡，隱約藏著某種發著低溫的波動。
Bonnie蹲下身，將精神導體貼近牆面。
「這不是實體結構，是投影。某種……精神具現。」
「是個體留下的訊號記憶？」Emi問。
Bonnie沒答話，只是往前一步，把精神導體的頻率調得更低。
這時牆面忽然「活」了起來。
那不是比喻，而是真正地發出了「心跳聲」
一種極緩慢的、沉重的脈動，由內向外震動著整間倉房的結構。牆面裂痕隨著節奏輕輕跳動，像是某種存在尚未死去。
然後，聲音開始了。
那不是語言，也不是訊息，是純粹的「情緒殘留」：失控、掙扎、逃離、撕裂。像是一場崩潰的記憶，被壓縮進一層牆中，在某種觸發下反覆播放。
Emi皺起眉。
「這不是污染核心，這是……實驗室？」
Bonnie看向她，眼神清亮卻冷：「某種人為製造的精神殘響，像是在模擬被污染後的症狀。」
「也就是說……」
「這不只是事故。」Bonnie輕聲說，「這是有意識地製造殘響樣本。」
話還沒說完，整間倉房的氣壓驟降，空氣像是突然被抽離了一部分。
Emi轉頭，視野邊緣捕捉到一個模糊的灰影──
異變體。
不是大型的暴走型，而是一種更危險的：低階隱匿型。
牠本無形體，但因精神波動被激活，在倉房牆面的反光中才顯出若隱若現的輪廓。像人，又不像人，全身無毛，皮膚半透明，腦袋後方有過長的神經束，在空中漂浮。
牠沒有眼睛，卻正對著她們「看」。
Emi沒說話，立刻切換成攻擊態勢，雙臂向後展開，兩側導體同步擴張視覺與空間定位能力。
但下一秒，那隻異變體竟然像是被觸動了某個防衛機制，直接衝向 Bonnie
「Bonnie！」
Emi的聲音在連結中炸響，她瞬間衝前一步，伸手擋在 Bonnie 前面，但那東西速度太快，已經穿越導體邊界，撞進她們之間的精神連線
然後，一切斷裂。
精神連線崩解的瞬間，世界像是從玻璃水面驟然墜入深井。
Bonnie沒有跌倒，但整個感知系統像被抽走電力，四周聲音與光都變得遲緩而模糊。倉房消失了，Emi的身影也一併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沒有地平線、沒有重力的精神迷霧。
這是低階隱匿型異變體最擅長的技巧：以精神體侵蝕導體薄層，將目標困入自身的幻覺領域。
Bonnie試圖呼喚白兔，但牠沒有出現。她聽見遠處像有什麼踩在積水裡，潺潺作響，卻無法確認方位。霧氣裡，一道道曾經歷過的畫面如破碎幻燈片般掠過
Kawi 倒下的瞬間、Emi消失的背影、精神導體碎裂的聲音……都混進了這座不屬於她的夢境。
她知道，這不是她的記憶，是那隻異變體，牠讀取了她精神導體的片段，重構出攻擊她意志的幻覺。
但她也知道，這一切「太像了」。每一秒都像現實。
外界，Emi猛然後退一步。
她的後背撞上了倉房牆壁，呼吸猛地一滯。她剛剛嘗試重新接回精神連線時，感受到來自 Bonnie 的精神體訊號正在快速「下沉」。
「她被困住了。」她低聲說。
這句話是說給她自己聽的。然後，她直接啟動強制同步模式，無視還未獲得的區域回報授權，跳過塔方授權頻道，強行進入 Bonnie 的精神圖景。
是違規的操作。但她沒得選。
強光閃過。
下一秒，Emi站進了那片霧。
她什麼也看不見，但她的導體不是來「看」的，是來「找」的。
白兔，牠總會先出現。
果然，在灰霧裡的某個角落，一雙紅眼像兩枚熱鐵，兀自漂浮著。牠瑟縮著，像是在逃避什麼。旁邊，是狐狸的身影，渾身毛炸開，正緊貼著白兔，明顯已進入護主模式。
Emi一步步走向牠們，視線一邊掃過四周，手掌緩緩朝狐狸伸去。
狐狸並沒有立刻接受她的靠近，而是回頭瞪她一眼，彷彿在警告：「你再讓她陷下去，我咬你。」
Emi低低吐了一口氣，把手停在原地，輕聲說：「我要把妳們帶回去。」
那聲音沒有任何精神力輸出，卻像穿透了整個幻景，下一瞬，霧開始崩解。
Bonnie從幻覺裡醒來時，仍是躺在地上。
她胸口劇烈起伏，像剛被抽離水面的溺水者。
眼前Emi正半跪著撐住她，一手緊抓著她的手腕，一手握著導體接點，那接點已經微微發紅，是強行接入的痕跡。
「……又一次違規？」Bonnie喘著氣，喃喃問道。
Emi沒說話，只是看著她，一臉「不要再說話，讓我緩一緩」的表情。
過了幾秒，她才低聲說：「我們以後約好，沒有我的允許，妳不准再一個人去接觸不明訊號。」
Bonnie笑了下：「所以現在是誰一個人亂衝進來？」
「我不一樣。」Emi說得乾脆，像是這句話理所當然地可以解釋所有行為。
「……真不要臉。」
「但管用。」她看著 Bonnie，眼底不再是任務模式的冷靜，而是一種難以掩飾的情緒激盪
「我不准任何東西，把妳從我身邊帶走。」
Bonnie的手指回握了她。
「我知道。這次，妳沒讓我走遠。」
四周的倉房此時逐漸恢復正常。異變體的氣息已經完全消散，只留下牆上殘留的破碎紋路與微弱精神殘響的斷片。
那是一場近乎無聲的精神戰爭。
但她們又一次，撐了過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