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被分類的針,總懸在風口,最容易刺中命門。」
美咲的勘查任務正式展開的一週前,一切表面如常,實則早有異象潛伏。
三一學園的新建的社團大樓別館的其中一層,在那幾天被悄悄徵用,成了「救護騎士團觀察據點」的臨時一隅,似乎是應對近期校內外紛爭的臨時救護措施。
牆面是白的,卻沒有真正醫療設施該有的潔白感。窗邊擺著幾組簡式收折擔架和三一內部通用的緊急醫療包,上頭貼著「標準流程第Ⅲ式」的防潰字樣。
角落堆著幾本翻開的手冊,像剛從教學現場搬過來,紙角被匆促翻閱而捲起。
房內只有三名學生,與一個背對她們寫報告的救護騎士團幹部。
新島馨坐在左側床沿,半舉著手讓騎士團的學姊為她重新檢查包紮。她臉色不算難看,卻有種不耐煩的靜默,像是不想說話,也懶得反駁。
「這是昨天包的?」
救護騎士團的學姐用鑷子挑起已經微微鬆散的繃帶邊緣,語氣裡帶點責備。
「……我沒時間換,管這麼多幹什麼。」
「妳不換就這樣走動,傷口可能會潰爛,妳知道嗎?」學姊嘆了口氣,放慢手上的動作,「再怎麼不會照顧傷口,也得活著吧?」
馨沒回應,只是微微偏過頭,視線游移到窗外遠處,像是為了逃離房內某人的目光。她感覺得到,有人一直在看她。
對面病床上的西村優里亞正低著頭,指尖不安地反覆摺著膝上的筆記本。
她的身體坐得筆直,卻彷彿是一根立在不穩地面上的針。
她的光環低低懸浮在身後。今天早上原本只是普通的白色單環,在這天下午的事件過後,才首次顯現出具象的形狀。
那是一座由十三顆淺藍色四芒星環繞的銀白沙漏。
沙粒緩緩墜落,隨著主人仍不穩的意志,不時地左右微幅擺盪。
每一次滑落時,都會泛起微弱的銀光,彷彿在提醒她:
妳此刻仍在場,卻也很容易被忽視。
「對不起……是我……害到妳受傷。」優里亞對著馨輕聲說著,這話語輕到只有馨才聽到。
馨沒有立刻看她,只是側過頭,似乎在確認這句話是不是對她說的。
「我……剛剛其實有看到那個架子快倒了。我想提醒妳的。」優里亞語調顫抖,但還是說完了。
「只是,我沒來得及閃開,妳就把我推開,然後妳就被那個置物櫃給壓到……真的很對不起!」優里亞講到這裡是明顯是快哭出來了,頭低著不想讓眼前的馨看到自己哭泣,也更像是不想讓任何人看見自己的醜態。
氣氛像是被誰在水中放了一塊小石頭,蕩出極小的漣漪,然後又迅速平靜下來。
「……不是妳的錯,因為妳差一點就要出事,總不能放著不管吧。」馨終於開口。
聲音低而淡,但卻像是確實地將責任從對方身上卸了下來。
優里亞沒有抬頭,只是輕輕地將筆記合上,手指緊握著冊角,像是在努力壓住某種情緒。
就在這個空氣快要靜止的瞬間,一道只有茶會學生行走時才有的平底鞋鞋聲,從走廊穿過,敲擊節奏清晰、乾脆。
門被輕推開,細川琉璃走了進來。
她身穿標準茶會幹部成員制服,肩上的紫羅蘭髮色在室內光線下微微發亮,左唇角下那顆痣清晰而冷淡。手上沒有拿書,也沒有帶任何說明她為何前來的紙本,只是走進來,像是這個房間原本就屬於她。
琉璃掃了一眼房內三人,步伐沉穩地走進來,像是隨意經過,卻又像早在此地做過演練。之後她看了看窗邊的緊急醫療包,視線卻最終停留在馨身上。
琉璃沒有開口,只是走了幾步,用眼神示意救護騎士團的三年級學姐先離開現場,讓她們有空間談話。
她站在床腳處,像是在等眼前的馨先出招。
「新島同學。妳看起來還走得動,沒什麼大礙吧?」
「我說啊……茶會的大小姐,妳來這裡,就是為了說這種廢話嗎?」
琉璃沒回嘴。
她嘴角彎起一點,看不出是笑還是挑釁,隨後緩緩地繞過病床一角,動作優雅卻不由分說。
她伸出手,像是習慣性整了整馨床邊歪斜的點滴架,但下一秒,那手卻停在了馨的傷口繃帶附近的欄杆上,指尖輕點了兩下。
「這樣的包紮,看不出妳有多珍惜自己的身體呢。」語氣溫柔,語尾微翹,卻像是在刀口灑鹽。
馨沒有立刻回話,只是微微緊了緊下顎的線條。
琉璃轉了身,走到房間另一側,隨手撕下一張掛在牆上的備忘紙角,揉成一團,再緩緩攤開,一邊說:
「我聽說新島同學在事件中為了一個陌生人出手,結果反而讓事情更複雜……這樣的行動是勇敢,還是太衝動了點?」
她語調平穩,語速卻刻意拉長,像是在試探對方的耐性。
「而且,新島同學啊,妳是這一屆一年級生裡,唯,一,一,位選擇不進入任何派系,卻還敢單獨活動的學生。妳……知道這麼做代表著什麼嗎?」
她說完後沒有立刻看馨,而是轉身走回病床前,一隻手隨意搭在床腳欄杆上,整個人微微前傾,眼神居高臨下,毫無遮掩地直視對方眼睛。
「綜合這些資訊,我……在想,新島同學這樣的選擇,是自信,還是莽撞?」
氣氛瞬間像結冰了一樣凝住。馨緩緩抬頭與她對視,眼神不閃躲,只是冷。
「我不想被誰指揮,不管是茶會,還是哪個派系,還是妳,都是。」
「哎呀哎呀……這點對互相不相像的彼此來說,似乎是唯一一樣的地方呢。」琉璃的嘴角揚起,笑得不算明顯。
但那種笑,更像是獵人看到野獸腳印時的神情。
「新島同學她……她不是為了出風頭才幫我。她只是很努力地想要做點什麼。」優里亞突然在此時開口,打破她本來被忽視的局面。
「只是……新島同學有時候,太急了,也不太會說話……」
她低頭抓緊筆記本,「但我很清楚,她真的救了我。」
「新島同學……那時是第一個衝過來的。就算不認識我,也沒回頭看一眼自己會不會受傷。」
優里亞的聲音不大,但眼睛直視著琉璃,且話語非常清楚:「如果那樣子……還不算真的在乎別人,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是了。」
對西村來說,這是她第一次親眼見到馨那種毫不猶豫的見義勇為。但對不少一年級學生來說,這樣的場面早已不是第一次。
有的是與馨同班的同學,作為新成立社團成員遭遇茶會學生刁難時,總是她率先出面,替那些無權無勢的學生發聲;也有從未打過照面的校內工友,面對行政人員的無理要求時,忽然發現有人毫無保留地,為她們據理力爭。
而這些事蹟,多半不是從本人口中得知,而是悄悄流傳在走廊與餐廳一隅的低語之中。
那些聽來像傳聞的故事,其實只是這個學期短短一個月內,無數冰山一角的日常紀錄。
對優里亞來說,這些事她幾乎天天都見過。習慣了,也理所當然了。
但就在此刻,在眾目睽睽之下,當她看見馨站在她面前,擋住權勢壓力的那個瞬間──她才忽然意識到,那些日常其實從未普通過。
那是她此生都會銘記的、一瞬永恆。
琉璃轉頭看向本來毫不起眼的西村同學,但並未表示鄙視,而是被眼前馨與優里亞的反應感到一絲錯愕,隨著只是淡淡的說:「……這樣啊,那……還真是太感謝新島同學了。」
她原本以為會在這女孩身上看到另一種「標準失控」。
但現在,她不太確定了,而她沒注意到的是,她自己在聽見優里亞那句話時,眼神則短暫地停滯了五秒。
「只是啊,這裡可是三一,新島同學。進來這裡以前,妳不會不清楚這裡是怎麼回事吧,在這種被外人稱為「蛇窩」的地方,想當出頭鳥的代價,可不是普通的高喔。」
「我,細川琉璃,來這裡並不是來嘲笑妳的,只是來確認妳是傻子,還是見義勇為的勇者。」
「那現在呢,細川同學?」馨沒好氣地問,但不再稱眼前的學姐為大小姐,「妳到底想想說什麼?」
「新島同學,妳現在什麼也不是,既不是勇者也不是傻子,但……處境遠比這兩者還糟糕的多。妳好好想清楚,自己到底想成為什麼吧。」
琉璃以一副評判者的角度望著馨,彷彿是宣判的她接下來的刑罰一樣,同時也用眼角餘光瞄向不知所措的優里亞。
馨瞇起眼,那一刻,她終於感覺到了對方身後浮現的光環──兩個深紫色圓環將一個同色的梅比烏斯環緊緊包裹,如同一道永不止息的循環題,沒有出口,沒有答案。
那是一種馨無法輕視的執著,也是一種令人窒息的孤獨。
「另外我來這裡,還想知道一件事。」她走近了兩步,語氣低了下來。
「妳能感知到神秘嗎?或者用『光環』這個詞,比較好懂?」
這句話像針插進靜默裡。馨沉默地望著她,沒有回答,也沒有轉開視線。她的臉上沒有表情,只有下顎線微微繃緊。
琉璃並不急,只是微微仰頭,像是在欣賞一場未開始的對決。
「沒關係。新島同學。」琉璃依舊不改先前咄咄逼人的本色,「但希望妳不是連自己為什麼來這所學園都忘了。」
「別用那種眼神看我。」馨終於回話,語氣冷得像冬日裡的鐵,「妳……不認識我,別想用這種話讓我動搖,換做其他學生可能會怕,但我可不是被嚇怕怕的人,我不吃這一套。」
「嗯……還不夠認識,確實。」
琉璃點了點頭,但語氣裡並無自謙之意。
「所以我,才會來。」
她轉身走向門口,邊走邊像是順手說道:
「新島同學,接下來的話我只說一次,妳最好認真聽。」
「如果不為自己選邊站,妳可是會被所有勢力當成敵人。這不是威脅,這是對妳的處境的忠告。」
然後琉璃轉頭看向西村。
「還有啊……西村同學,我勸妳也想清楚比較好,妳是個聰明人,知道我的意思。」
門隨著她離開房間,再度關上。
空氣裡的壓力終於釋放出一些,優里亞低下頭,輕輕吐了一口氣,像是剛從水下浮出。
馨坐回床邊,視線落在那扇關起的門上,眼底一瞬間閃過某種說不清的光。
「我……會用我自己的方式走出來,到時候妳看不懂也沒關係。」
她看著關上的門,語氣依舊平淡,卻像在說給誰聽。
那情感或許是忿怒,或許是理解。
抑或是只是她開始意識到──
這些人,這個地方,不像是懸頂的劍,倒更像是無聲的針,一根根刺在心底深處,不見血,卻逼人作答。走廊的光略顯昏黃,腳步聲在深處延伸,像一條不願斷裂的弦。
細川琉璃走得不急。她右手輕拂過牆面貼著的避難示意圖,像是習慣性地測量距離,也像是找尋某種脈絡。
手中握著的,是一張薄薄的備查資料副本。
上頭的名字、照片與轉入日期都十分整齊──但越是整齊,越讓她皺眉。
她翻到背面,原本應有的備註欄空空如也,只在角落留下一個手寫代碼,潦草、突兀,明顯不是出自學院內部流程所常見的書寫筆跡。
「……又一個『不該存在』的記錄。」
她低聲喃喃,眼神沒有怒意,卻也沒有明確的同情。
更像是,正在思考該怎麼分類這種人。
「她和我遇過的所有人都不一樣。不是天真,而是故意選擇相信什麼。」
她盯著手中的資料,像是在看一塊不願歸檔的異物。
「這樣的存在,要不是意外成長,就是成為災難。」
她將紙收起,抬頭望向窗外的天色。
夜快要落下,整座三一學園在光影中逐漸靜止。
就在此時,她忽然頓足,感覺身體某處被什麼刺了一下,像是錯覺般的微痛。她本能地轉頭,卻只見窗外陽光漸暗。
她心中浮現一個詞:荊棘。
她身後揹著的李-恩菲爾德步槍微微晃動了一下。
那柄古舊卻保養得近乎無瑕的步槍,就像她整個人給人的感覺一樣──冷靜、精確、傳統、有著難以動搖的堅持。
她的光環早已浮現在背後──兩個對稱的圓環環抱著那道深紫色的梅比烏斯環,靜靜懸於空氣中,如同一組經年未動的機構。
但此刻,那本該穩定無比的幾何結構微微震顫了。琉璃側過臉,眉頭微蹙。 她站在原地,像是在測量這微小的偏移來自何方。
那種來自遠處、近乎無聲的震動感,就像有什麼極其強烈的意志,穿透了空氣與牆壁,在她無意識間敲響了內部機制。
「……居然讓我感覺到了。」她低聲喃喃。
她很清楚,這不是錯覺。 那光,不屬於三一裡任何她已歸類的學生。
而那種不協調的波動,只可能來自一人──新島馨。
這三人的光環,雖未真正對峙,卻在無形中第一次出現交集。
沙漏的滴落節奏微妙改變;
荊棘王冠穩固卻有壓力;
梅比烏斯環尚未崩解,卻已失衡。
它們彼此感知了對方的存在,也感知到自己,已無法再單純自處。
手機貼上耳邊。
「是我。幫我調出奧利斯那邊的聯絡窗口名單……舊的也一起帶上。看是不是又有什麼茶會那邊沒被通知的條目。」
她停了一下,又補上一句。
「我個人沒意見。但妳知道的,上面那幾個……對這類人,比誰都在意。」
她將紙收起,抬頭望向窗外的天色。
心中浮出一念:「沒歸屬的東西,最難分類。也是最容易出錯的變數。」
她不怕錯,但她恨錯得太晚。
三一學園的燈火此刻仍明亮,卻無法照穿她眼中的陰影。
她轉身離開,腳步聲依然從容。
下一步,不該失手。
而她繼續前行,腳步未曾停下,卻在心中泛起一絲她未曾預料的念頭:
「若那是我……是新島馨,或者西村優里亞,我又會怎麼選?」
「有些人無法歸檔,並非他們太亂,而是現有的分類法不足以解釋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