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亞洲首屈一指的「棒球民族」
對許多日本人而言,臺灣是個棒球實力相對陌生的對手。直到去年11月的「WBSC世界十二強」總決賽,臺灣代表隊(中華台北)在東京巨蛋擊敗日本隊、意外奪冠,才讓日本球迷大為震撼,重新認識這個來自鄰國的勁旅。
然而,少有人注意到的是,這支奪冠隊伍的28名成員中,有13人是來自臺灣原住民族的選手——包括當天奪下勝投的張奕(曾效力於日本職棒歐力士、西武)。
所謂「原住民」,指的是在漢族移民尚未登陸之前,就已在臺灣島上生活的南島語系原民族群。目前,臺灣政府正式承認的原住民族有16族,如阿美族、泰雅族等,另有若干尚未被承認的族群。
儘管原住民族目前在全臺總人口中僅占約2.6%,但在本地職棒聯盟(CPBL)中,卻佔據了驚人的比重——根據統計,全聯盟356位球員中,約42%來自原住民社群。他們堪稱亞洲罕見的「棒球民族」,也許可以戲稱為棒球界的「賽亞人」。
在日本職棒(NPB)打出名號的臺灣原住民選手也不少。例如1980至90年代效力於中日龍的投手郭源治,曾在日本火腿與讀賣巨人隊效力、以攻守俱佳著稱的外野手陽岱鋼,以及現效力於樂天的中繼投手宋家豪(以上皆為阿美族),都是家喻戶曉的名字。本季加入日本火腿、以剛速聞名的右投古林睿煬(泰雅族)也備受期待。
原住民族的聚落多集中在臺灣東部的宜蘭、花蓮、臺東等縣市,這些地區山高路遠、交通不便。許多當地孩童,仍夢想有朝一日成為下一個陽岱鋼或宋家豪,日復一日地追逐著白色球影。
「原住民棒球村」——光是這幾個字,就讓人充滿好奇與想像。於是,我決定親自踏上旅途,一探究竟。
■ 全心投入棒球的部落
「跟漢人孩子相比,我們這裡的小孩普遍更愛運動。最愛當然是棒球,接下來是籃球和長跑。這幾年手機遊戲也流行起來了,但說到底,他們還是最喜歡到處奔跑。」
說這話的是位於臺灣東北部宜蘭縣大同鄉的大同國小老師林先生。他自己就是當地出生的泰雅族人,這個部落絕大多數居民也同樣來自泰雅族。部落被山川環抱,唯一一家7-ELEVEN晚上十點就打烊,娛樂資源有限,孩子們的目光自然集中在棒球上。
「有些家長甚至把小孩的教育方針設定成『全力走棒球路線』……作為老師,有時候也覺得挺頭痛的。」
確實,在校園裡看到男孩子們利用下課時間,用塑膠棒揮打球練習時,他們的揮棒和投球動作充滿了力量與節奏感,讓人印象深刻。不愧是「棒球部落」的小學生。
不同於日本多半以地區社團形式進行的少年棒球,臺灣的基層棒球通常是附屬於國小、國中學校體系的正式「球隊」。大同國小的棒球隊曾風光一時,甚至靠著地方居民的支援,在深山裡建起一座大型專用球場。然而隨著少子化,全校學生只剩下25人,加上經費吃緊,球隊也從正式編制降格為興趣性社團。
因此,一些較為「認真」的家長,選擇讓孩子轉學到鄰近的棒球名校,這種情況在其他原住民部落也相當普遍。
「像我們這一帶,很多家長會讓孩子去隔壁三星鄉的三星國小棒球隊,那邊比較有制度、有資源。」林老師說。
三星國小正是去年代表臺灣出戰世界十二強決賽、擔任第七棒二壘手的岳東華(泰雅族)母校,是全國知名的強隊。
「這真的是……小學生棒球嗎?」
實際走進三星國小後,第一眼便被震撼到了。校門旁就是一座覆蓋綠色網子的室內棒球練習場,儼然一座專業設施。校內還可見大量磨得發亮的金屬球棒、手套與硬式棒球,整個學校彷彿為棒球而存在。
正值放學時間,一群剃平頭、背後印有漢字姓名的球衣小選手,陸續背起裝備走向操場。
「我們隊上大約30人,其中九成是原住民孩子。」黃郁翔教練表示。
三星鄉本來就是林業重鎮,雖然伐木產業早已沒落,但球隊中不少孩子是「伐木工的子孫」。從對面山頭「小留學」過來的孩子也不在少數,隊內甚至還設有小學生宿舍,這在臺灣的棒球名校並不罕見。
據說過去的三星國小球隊,訓練內容有如「在茶園裡跑步強身」這種富有臺灣鄉土特色的風格。但近年來,隨著球界趨勢變化,也逐漸轉向講求爆發力與力量的科學訓練。
「不過,今年球員個頭比較小,所以還是以防守為主,回歸比較基本、紮實的傳統訓練路線。」黃教練笑說。
他自己就是三星國小畢業的原住民,從大學畢業後擔任教練,回到母校已經超過15年。目前是以縣政府雇員身分受聘於學校,這種由地方政府或基金會聘僱的「專任教練」制度,在臺灣學校體育界相當普遍。
隊上的另一位助理教練也兼任宿舍舍監。薪資不高,若非真心熱愛,很難長久堅持。球隊不向學生收取會費或住宿費,全靠補助與募款維持營運,財務壓力可想而知。
「像臺北這類都會地區的家庭,若家長夠積極,可以花個幾萬塊請私人教練、接受精英式訓練。但我們這邊的家庭經濟條件普遍不太好。相對而言,這些孩子靠著團體宿舍生活培養出的紀律與凝聚力,才是球隊致勝的關鍵。」
■ 從日治時期延續至今的棒球文化
原住民族為什麼這麼熱愛棒球?
「其實最早可以追溯到日治時期,由日本方面主導,在花蓮成立了第一支原住民棒球隊。」
來自阿美族、現任「原住民族棒球運動發展協會」創始成員的鄭幸生(族名:Man-Yao Itong)這樣說。
臺灣曾經在1895年到1945年間接受日本的五十年統治。在這段期間,包括電影《KANO:1931海角上的甲子園》原型的嘉義農林學校在內,多所臺灣學校曾代表臺灣前往日本本土挑戰甲子園大賽。當時,各校隊伍中經常可見原住民選手的身影,這股參與熱潮也逐漸點燃原住民族對棒球的熱情。
戰後,中華民國政府接管臺灣。然而,由於語言隔閡,不少原住民族在國語教育體系下處於弱勢,難以融入主流社會。在這樣的處境下,棒球成為他們少數能夠投入熱情、展現自我價值的舞臺。
「最具代表性的事件之一,是1968年臺東縣紅葉國小棒球隊——全隊由布農族小學生組成——大勝來訪的日本關西少年選拔隊(有說來自和歌山)。這場勝利引起了全臺轟動。我小時候聽到這個故事,從此立志成為棒球選手。」
鄭先生回憶道。
紅葉少棒的事蹟如今已成為傳奇,當地甚至為此興建紀念館。當年因經費匱乏,連球都買不起,只能用石頭練習的故事,也在原住民族社群中廣為流傳。
鄭幸生自己便是曾創下「開季連21場安打」紀錄的職棒名將。他認為原住民選手有其鮮明特質:
「從整體來看,他們反應快、身體協調性強,而且個性活潑外向。因此,大多數原住民選手都擅長擔任擁有機動力的野手。」
尤其以阿美族棒球選手特別多。部分學術研究指出,阿美族人在無氧運動表現上具備優勢,天生適合短跑、棒球等爆發力型的運動。
「不過,需要長時間心理自律與抗壓的先發投手,原住民選手相對較少擔任。反倒是後援投手比較合適。捕手這類需要精密配球與戰術腦袋的角色也不多見——當然,也有例外,像是預計參加下一屆WBC的阿美族捕手高宇杰,他就是標準的『頭腦型』選手(笑)。」
鄭先生所參與的「原住民族棒球運動發展協會」,每年舉辦一場名為「關懷盃」的原住民族棒球邀請賽,參賽者幾乎清一色來自原民社群。協會透過這樣的活動,促進不同部落之間的交流,也積極投入下一代棒球人才的培養。
值得一提的是,臺灣自2005年起發行的新臺幣500元紙鈔上,所繪人物正是1998年在關懷盃奪冠的臺東縣少年棒球隊成員。這張紙鈔的意象象徵著:原住民棒球運動,遠比一般人想像中有影響力。
■ 來自複雜家庭背景的孩子們
除了教練與學者的觀點,我也想親自聽聽選手們怎麼說。於是,我來到了花蓮縣光復鄉的光復國中棒球隊。這所學校,是臺灣棒球界的傳統勁旅,過去曾培養出二十多位職業選手,其中包括2023年亞洲職棒錦標賽代表臺灣出征、擔任游擊手的馬傑森(布農族)。
「我爸媽嗎……嗯,他們有時候會上山去射箭。打山豬是他們的興趣。」
這樣說的是隊上的第四棒田楷書,15歲,布農族出身。
他雖然從國中才開始接觸棒球,卻已經入選U-15臺灣代表隊,是位天生的長打型打者。據說他常常一棒打出場外全壘打,把球直接轟進鄰近民宅。
光復國中女體育老師,也是前臺灣壘球國手的總教練杜惠美笑說:「我們常常要跟鄰居道歉和賠償(笑),但他真的有機會打進職棒。」
田同學說他最崇拜的選手是中信兄弟隊的阿美族外野手張志豪,至於日本職棒則喜歡讀賣巨人隊的甲斐拓也。「我想去日本打棒球留學啦……不過家裡的經濟應該沒辦法。」
另一位受訪選手是隊長、阿美族出身的嚴凱祥,15歲,擔任第二棒,是位瘦長但守備優異、跑速如飛(「像導彈一樣」──杜教練語)的游擊手,同時也兼任投手,擅長投叉球。
「我從小學三年級就開始打球,之後一直住在球隊宿舍。四個人一間,其實挺好玩的。我最喜歡的大谷翔平選手,希望將來有一天能去日本打職棒。」
光復鄉一帶蚊蟲眾多,天空中農用無人機正噴灑著殺蟲劑。在這樣的現代化原住民部落裡,球隊的前任總教練、現任教練江建程感慨地說:「我們的棒球環境,也正在改變。」
「現在的孩子有手機,可以自己上網查大谷翔平的訓練法,然後就跟我說『教練,現在不流行跑步,重訓才是王道』,搞得他們體力都不夠,投個幾局就沒力了。雖說保護手臂是好事,但這也讓人真切感受到時代的變化。」
江教練表示,訓練方法變得更有效率,但手機的普及也導致孩子們的專注力和耐性下降,加上家長愈來愈保護孩子,教練工作難度也愈來愈高。
儘管臺灣整體棒球熱度仍高,但少子化正逐步侵蝕基層球隊與選手人數。原住民棒球所面臨的困境,與臺灣整體社會有不少共通之處。不過,也有一些是更深層、特有的問題。
「我爸媽做什麼的……我也不太清楚,沒見過幾次面。」
這樣的選手並非少數。
「有的孩子家裡經濟困難,父母到外地工作,由祖父母撫養。也有單親家庭或隔代教養的情況。有些小朋友從小學就進了宿舍,長期見不到父母,甚至不知道他們是做什麼工作的。」
雖然每所學校的球隊經費都相當吃緊,但住進球隊宿舍後,孩子們的伙食與生活費大多由學校負擔,因此對不少經濟條件不佳的家庭而言,這反而是一條相對可行的出路。
「我們這裡的孩子,大多身體素質很好,但很多人課業真的不行。他們只能靠棒球出頭。」
江教練指出,近年來臺灣棒球出現兩極化趨勢:一端是出身中產以上家庭、配有私人教練與精良裝備的城市漢人小孩,另一端則是來自邊陲地區、靠自身努力向上爬的原住民孩子。
自1989年創立以來,臺灣的職棒聯盟CPBL曾一度陷入低潮,遭遇球員低薪與黑道涉賭的風波。不過近年人氣回溫,各球團爭相打造「啦啦隊女神」,也讓球迷人數逐年增加。
若能成為職業球星,在CPBL年薪可達數百萬新臺幣,赴日或美國發展更可能進帳千萬、甚至上億。正因如此,無數原住民少年懷抱著棒球夢。
「但事實上,能進職棒的大概百人中只有一人。我常提醒孩子們要懂得自我評估,不能只看棒球。我認為,比起夢想,現實性的進路輔導更重要。」
選手的第二人生,即使在日本都常成為問題,更何況是這些過早被導向「棒球唯一出路」的原住民青少年們。
■ 團結分裂島嶼的唯一運動
臺灣人對棒球的熱情,毫無疑問,是炙熱的。
「對臺灣而言,棒球是一種特殊的存在。說得誇張點,我甚至認為棒球是國家團結所不可或缺的力量。」
這是某位四十多歲的企業家(漢人)所說的話。他長年支援原住民少棒隊,對臺灣基層體育投入甚深。
臺灣政治版圖長年由民進黨與國民黨兩大陣營對峙,社會輿論高度分裂。此外,臺灣還是一個多民族構成的國家——包含閩南人、多數為1949年前後來臺的外省族群、講客家話的客家人、以及原住民族等,2300萬人口中包含著不同語言與文化背景的族群。
「不過,只要是看中華隊比賽那一刻,不管平常再怎麼爭吵,大家都能一起為臺灣加油(笑)。也因為原住民選手多,讓社會對他們的關注度也提高了。」
去年世界十二強賽臺灣奪冠,更是推動了這種「棒球團結」的社會氛圍。擁有棒球迷背景的賴清德總統甚至承諾,將重新設計新臺幣500元紙鈔,將原本印有少棒隊的圖案改為世界十二強冠軍隊伍。
是的,臺灣社會已經將棒球視為一種國族象徵——甚至成為能夠「登上紙鈔」的文化資產。
而支撐起這項國民運動的基石之一,正是僅佔全國人口2.6%的原住民族。這無疑是一個充滿意義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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