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區的沙礫風，在午後總會染上鐵鏽色的光。
空氣裡混雜著礦粉、乾草與消毒水的氣味，像一張從未清洗的任務地圖，永遠留有前人留下的痕跡。
Emi坐在貨運車的後座，隔著防塵鏡凝視遠方那些低矮起伏的鋼鐵構造物——那是早期荒地據點改建而成的任務站，外頭圍著一圈雜草與磁性圍欄。從前線撤出後，她已經很久沒有再踏進這裡。
副駕駛座的Bonnie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麼。只是伸手將門邊那條白布巾遞過去。
「沙塵進來了，擦一下。」
Emi接過，手指輕輕擦過她的指節。
這一切都很平靜。過於平靜——
直到她們下車，走進任務站前的指揮帳，撥開門簾的那一瞬。
「……妳好啊。」
那聲音浮誇地像故意等著劇場開場。
「記得我嗎？」
Emi腳步一頓。果然是她。
站在臨時通訊台後、穿著一件染灰綠作業背心的女子轉過身來，笑容燦爛得像哪裡都發光。
是 Namtan。
不只是任務編組中的自由區支援者，而是那個曾經在她最狼狽時遞給她水與壞掉步槍的女人。
「妳還是這麼聒噪。」Emi低聲開口，語氣淡得像是無意識，但耳尖早就微微紅了。
Namtan卻笑得更開：「至少比妳活潑。」
她走上前，一把勾住Emi的肩膀
「這次不是來逃避什麼了吧？我記得那時候妳在我補給站躲了快兩個月，連話都懶得說。」
Bonnie在一旁微微挑眉，視線在兩人之間來回。這不是普通同僚重逢的氣氛，更像是某種……深藏的舊帳。
Emi淡淡瞥了Namtan一眼
「那時候我沒別的地方可去了。」
「嗯，我知道。」Namtan語氣放緩，帶著些柔和的笑
「但妳還是把我那把壞掉的短槍修好了。還記得嗎？」
Emi低頭：「還妳一份晚餐而已。」
Bonnie咳了一聲，終於插話：「我是不是……錯過了什麼？」
Namtan笑起來，轉向她伸出手：「我是Namtan，自由區的，這次負責邊境支援調查。妳就是Emi的搭檔吧？」
Bonnie禮貌握手，點頭回應：「Bonnie。這次一同配合行動。」
「啊……果然。」Namtan眼神閃過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妳很漂亮，也很冷靜……難怪她會願意回去。」
Emi：「……」
Bonnie：「……？」
她才剛想問句什麼，就見Namtan大大地伸懶腰，若無其事地轉身：「等等還有任務簡報，Ciize會一起過來。她比較擅長對接中央資料。」
「Ciize？」Emi重複。
「嗯，外交組的。小隻的那個，說話一口一口甜得要命，但腦袋超快。」Namtan露出微笑
「別看她軟軟的，她可是這次幫忙解密外部訊號的主力。」
說話間，帳門被輕敲了一下。
「不好意思，我可以進來嗎？」聲音輕軟帶笑，正是她們口中的 Ciize。
Emi轉頭看向門口。這一刻，過去與現在，未竟的回憶與即將來臨的真相，像沙礫一樣，悄悄在風中錯開了。
帳內燈光略暗，投影設備在簡報桌上亮起的瞬間，整個空間只剩下幾人的呼吸聲與資料投影的電磁聲。
Ciize從懷中取出隨身終端，連接外部信號模組。她身材嬌小，動作卻十分俐落，語氣帶著溫和的專業節奏。
「從上週開始，邊境的資料收訊站陸續偵測到異常脈衝信號，頻率為4.61兆赫茲，每次出現時間約為十秒上下，間隔隨機，目前已累計捕捉到六組。」
她操作終端，投影畫面上出現一張震盪圖譜。
「根據比對，這段頻率與過去聯邦內部任務標記代碼存在重疊率。尤其與三年前某次導體災後清掃任務的殘餘信號……相符度超過89%。」
Bonnie的呼吸悄悄緊了一下。她無聲地將視線從圖譜移向Emi。
Emi臉上沒什麼表情，但指尖卻緊貼著褲縫，明顯繃住。
Namtan補充說：「S-0308，應該妳們也都聽過。當初那個小組全數失聯，後來只撿回一些精神導體殘核——」
「還有他的名字。」Ciize接上，語氣輕得像在講一段預錄資料
「Kawi，精神引導者，階級C上，當時隸屬聯邦主塔支援線。」
Emi沒有動。彷彿這個名字從她耳朵進來，就卡在胸口哪個位置，再也沒出聲。
Bonnie側頭看她，眼神漸漸收緊。
Ciize意識到氣氛轉變，迅速把畫面切換到下一段座標資訊：「目前這組訊號最後一次出現位置是在自由區南側，舊設施群的一處荒廢偵測台內。我們懷疑這可能不是單純的資料回波，而是……有東西正在重新啟動。」
「我們會過去。」Bonnie語氣堅定，幾乎沒等對方說完。
Emi抬眼看她。那瞬間，她心裡忽然浮出一句話——妳總是這樣，先幫我決定。
但她沒說出口，只輕輕吐出一口氣：「好。這次我會親自掃描。」
「我們安排了三人任務組。Namtan會同行。Ciize則留守訊號中心，進行即時遠端比對。」Namtan拍拍自己的腰側槍帶
「任務很簡單：確認訊號源、取得樣本、回傳。」
Emi挑眉：「妳現在是武裝組？」
Namtan笑了笑：「自由區沒那麼多人力區分得這麼細，誰能跑誰就去。」
她轉向Emi，語氣忽然溫和下來
「放心，有我在，不會讓妳再碰到那種事。」
Emi沒回應，但眼神鬆了一些。
Bonnie感覺得到，那不是單純的感謝，而是一種早被拉長的信任線——從某個無法細說的過去一路延伸到現在的張力。
而她現在，正站在那條線的交界處。
傍晚，簡報結束後的臨時休整時間，任務車隊尚未集結。基地外的天色因南方風壓轉暗，空氣中瀰漫著乾塵與焦草氣味。
Bonnie坐在通道盡頭的石階邊擦拭掃描器。她一抬眼，就看見Namtan不知何時繞到了Emi身旁，兩人站在走廊邊的投光牆下說話。
那畫面沒什麼特別的動作，卻有種讓人說不清的熟悉感。
Namtan雙手插口袋，歪著頭聽Emi講話，時不時笑一下。Emi的聲音很輕，講話時眼神偶爾飄遠，像在回想什麼。
直到Namtan忽然拍了她一下肩膀，語氣帶著笑意地說了句什麼，Emi才忍不住低聲笑出來。
「……妳這種追人方法真的不是一般人能學來的。」她說著，語氣帶著打趣，眼底卻有一瞬的柔和。
「所以我才說是天賦。」Namtan挑眉，得意地晃了晃肩，「而且妳明明也很會，只是不自知而已。」
Emi假裝翻了個白眼，隨手抓了顆小石子踢開，腳尖輕碰地面：「那是靠嘴硬撐出來的……其實早就不知道怎麼靠近別人了。」
這話說得很輕，但讓Namtan的神情微微一變。
她沒有馬上回應，只是收起笑意，低聲說：「但現在的妳，比以前靠近多了。」
Emi偏頭看了她一眼，嘴角輕輕一彎，沒說話。
Bonnie將那段對話遠遠地收進眼底，沒有刻意聽清內容，但那些輕微的動作與表情，都一一落進她心裡。
她忽然有點不確定，自己是不是來得太晚了一步。
但下一刻，Emi轉身離開Namtan，走過長廊時直接朝她走來，像是從一場短暫的記憶散步回來，眼神重新對焦在她身上。
「車子調好了，我們出發吧。」她語氣平靜。
Bonnie站起身，遞過已整理好的裝備包，兩人並肩走向車庫。
她什麼都沒問，但Emi在一片沉默裡，卻自己開口了。
「Namtan是我最狼狽的那段時間裡，唯一沒勸我回頭的人。」
她聲音很輕，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她只是坐在旁邊，陪我把那杯不知道有沒有毒的東西喝完。然後說：『等妳願意回來的時候，妳就會回來』。」
Bonnie握著方向盤的手緊了緊，輕聲問：「妳就是因為她，才重新接任務？」
Emi搖頭，又點頭。
「不只是她。但她……讓我記得我原本是什麼樣的人。」
這句話落下的瞬間，車窗外剛好掠過第一道風沙。
任務正式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