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裏,鳳凰非梧桐不息,非醴泉不飲,其羽燦爛如霞光織就,其鳴清越如碎玉琳琅。世人仰望這彩翼神鳥,只道牠生來便自擁無邊光華。殊不知,那每一縷光焰,是牠心火焚灼自身方得升騰;那每一段傳奇,是牠銜來自己骨肉所築巢穴。那光焰,原是牠心火自焚升騰;那巢穴,本為牠骨肉銜來所築。
鳳凰披覆著天地間最華美的錦緞,卻無一日不被這華美燒灼煎熬。牠棲息於高潔的枝頭,俯瞰塵寰:人間煙火繚繞,萬間廣廈不過蟻垤;眾生營營碌碌,汲汲奔走於塵沙之間。這既非梧桐之枝,亦非醴泉之水,唯有那數不清的悲苦,卻如看不見的荊棘,日夜刺痛著牠高懸的靈覺。終於,這悲聲刺穿了神話的幕布。牠決意自雲霄而下,斂起彩翼,投入滾滾塵寰——如明珠投入泥淖,似水晶墜入火海。這遠非尋常的墜落,乃是焚身以火的壯烈前奏。當那無垢的靈羽裹住世間的創痛與污濁,當牠引頸悲鳴卻無清泉解其焦渴,牠便知曉自己將付何種代價。
烈焰升騰!神鳥引頸長嘯,聲如千座教堂晚鐘齊鳴,天地為之震顫。牠不閃避,不掙紮,竟將一身華羽主動投入熊熊劫火之中。火焰貪婪地舔舐,血肉在火舌下發出驚心的嘶嘶聲,牠高貴的頭顱仍倔強仰起。灼熱的風暴裏,唯見巨翅緩緩舒展,彷彿要在灰燼中擁抱整個呻吟的塵世——其姿態,正是人間受難者靈魂深處無聲的控訴與最後的悲憫。
烈焰翻騰中,鳳凰漸漸消融。凡軀焚盡的一刻,大滴清淚自牠灼紅的眼眶滾落,晶瑩勝過星辰,沉重如隕石墜地。這淚珠滾過焦土,所觸之處竟有青草怯怯萌出;滲入污渠,片刻間濁流澄澈如鏡。這淚滴,是牠淨火焚身後靈魂凝成的舍利,是生命對深淵最沉痛的叩問與最溫柔的撫慰——以自身為薪柴,終於燃起照亮幽冥的微光。
火滅煙息之後,灰燼如玄雪飄零,帶著餘溫輕輕覆蓋大地。一個神情疲憊的婦人,默默清掃門前,將這涅槃之塵與落葉一同歸於溝渠。遠處,高樓中一人憑窗眺望,手中咖啡傾倒晃出,深褐液體濺落窗沿,恰如未乾的淚痕蜿蜒而下。而鳳凰的傳說,在人間依然流傳——人們口口相授著神鳥的華美,卻鮮少有人留意那灰燼中尚存的溫熱,甚至遺忘那曾清洗過塵寰的淚珠。
神鳥投火,只為洗滌塵世之污濁;淚灑玄黃,何嘗不是對眾生靈魂的饋贈?可悲的是,人常執迷於神鳥炫目的彩翼,卻不曾留意那焚身時墜落的清淚;世人樂於傳頌那浴火中的壯烈,卻不知珍視其灰燼裏尚存的溫熱。
鳳凰的淚與灰,分明是天地間亙古的回響:犧牲豈是供人觀瞻的傳奇?它如暗夜裏的星光,是無聲的呼喚,只為叩醒那些沉睡的靈魂——要你認出,那為眾生而燃盡的火種,原就潛藏於你我的胸膛深處。
當鳳凰的灰燼被掃入塵芥,當神龕最終淪為垃圾桶,可曾有人俯身拾起那些微熱的殘屑?真正的犧牲絕非仰望的圖騰,它原是投進我們心底的火種,要在黑暗中燃起一點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