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神同行 【第二章】 帳下無名【2-4 帳影藏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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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鐘初響,鐘聲尚未散盡,御史臺的一封急報已遞至宮門。龍案下隨侍太監打開宣讀,內容為鹽布兩稅之帳,涉寧齊兩王府與外稅官牽連,一冊記「鹽貨調撥」,一冊記「布料入庫」,表面齊備,然稅銀數目不合,貨路重複,帳上人名亦有交錯。戶部以為疑,移交都察院御史監詳。御史大夫們翻閱三日,「臣等詳查所列數筆貨流,帳載商號雖異,然皆隸錢氏旗下分號,名異而實同,恐為一帳多流、巧立名目之弊。」下此結論。

 

而桐州錢氏,正是皇后娘家外甥所掌商幫。

 皇帝聽聞,眼神一沉,手中玉簡輕扣龍案三聲。滿朝百官噤若寒蟬,連喘息都得小心翼翼。

「命齊、寧兩王即日上朝對質。」那聲音不大,倒沉重無比。

 

朝堂之上,滿朝文武靜候。西廊立寧王,神色冷峻如常;東廊齊王卻懶洋洋撐著玉骨扇,像隻漫步朝霧中的鷹,眼角帶笑,似若晨起來看戲,漫不經心。

柳芷茵和一眾帳房人員依官職分配被帶至朝堂偏殿,腳步未停,只聽身後太監一句:「帳吏無品階,不得入殿,側廊候著便是。」以她的身份,被配到偏殿外的門廊,站在隊伍的最後,後方站著的是皇宮禁衛。禁衛雙眼冷淡,手握劍柄,如同她雙手抱著那幾本被壓得微微起翹的副帳,都是武器。柳芷茵低頭看了那幾本副帳,心口像也壓了一層潮濕紙頁,沉沉的。

偏殿內兩府帳吏分列而站,彼此你看我我看你,像是眼神能殺人,僵著笑各自站隊扛著氣勢。通往朝堂的殿門緊閉,卻能隱約聽見聲音隱隱傳來。

「寧王。帳冊之誤,可有解釋?」那聲線的冷淡,沒有憤怒,只有不耐。

接著便是寧王冷冷的語氣,平穩無波地說著:「帳冊近日整理中發現數筆差額,疑為新進帳吏處理失當。」

偏殿內於左側那排寧王的帳吏們聽到後,低頭竊竊私語,有人探頭看向殿外,一人回頭,眾人皆望,柳芷因站在最後,看大家眼光聚焦在自己身上,比冬陽還亮,卻比冬陽還冷。

她縮起下巴,本能的學著大家回頭望,正對上禁衛冰冷的眼神,他握著劍柄的手微微一抽,柳芷茵吞了口口水轉回頭,喔,原來大家看得是自己。她輕笑一聲,低頭看向腳邊石磚縫隙。她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但是如果有事—解決發現問題的人,比解決有問題的帳本,簡單得多。

 

殿內傳來重擊桌案的聲音,磅的一聲,音量大到讓殿外廊下的柳芷茵走魂,直接僵化在原地。

朝堂內皇帝眉頭一挑,語聲淡淡:「朕問的,不是流程。是這筆帳,為何會出現在兩王府帳冊中?」語氣中聽不出情緒,但是有滿滿的威嚴,此時他轉頭看向那搖著扇子,眼神在眾人間輪流飄移著,像似在看誰衣衫外露線頭,還是頂戴稍微歪斜,若那人面容微動,他便多注視一會的齊王。

齊王聞言,啪地合上扇子,打個呵欠:「唉,臣弟雖懶,帳還是會看的,畢竟少了誰的布、多了誰的鹽,還是能看出來的。」他擺擺衣袖繼續說:「不過呢,我那幾個帳房的腦子,就只會記我什麼時候該賞銀、什麼時候該退帖,真要造假,怕還得借寧王府的筆來寫。」滿含笑意的眼,看向斂手直立的寧王

 。

兵部尚書在一旁欲言又止,一位御史走出列隊,入殿中請奏:「請陛下允臣徹查帳房之稅銀來源與內帑交錯。」

皇帝聽完面無表情,轉向齊王:「你府是否有副冊?」

齊王輕敲扇骨,點頭道:「有啊,前月有個女帳吏抄過副本……字寫得乾乾淨淨,那筆,怕是跟觀音借的,寫了來渡劫。」他說罷才慢慢走出殿列,步履不急,朝龍案一拜,神色仍若無其事。

皇帝眉心輕挑,御前的隨侍太監得到授意,召來兩府帳吏,這才由寧王府的帳吏補道:「據內冊所載,此人名柳芷茵,係府外帳吏,近月暫調入寧王府帳房,非我府常任人員。」一刀切淨,起手無痕。

齊王笑起來,音調一挑:「這名字我記得。翻帳翻得比御史還勤,摺痕摺得比折扇還多;要我說,這種帳還沒查完,人要是散了,我半夜得燒香問祖宗對數?」然後轉頭眼神掃向群臣,「這年頭,連翻書冊,都得小心頁角別刮了自己。」

眾臣錯愕,皇帝壓住嘴角。

齊王補一句:「帳冊若錯,查的是銀不是人。臣弟不才,不會護誰,但這種能記住銀兩流向的筆,若丟了,」他停頓了會,打開扇子輕搖,「下次可真焚香擺案,要請鬼來審帳了。」

殿上沉默。群臣聽得出,他話中未提人名,也未表偏私,卻把話說得乾淨利落。

皇帝神色微變,看向齊王,聲音平靜:「便由你暫代處置,副錄交都察院備查,待事清後再議。」

齊王拱手:「臣弟領旨。臣弟帳房不過是多個人繼續數數,總比把帳一起燒了強。」

 

偏殿外廊,幾位太監來回奔波,柳芷茵抱著帳冊在北風直吹的正午下站得筆直。直到一位太監來喊「大家散了吧!」偏殿內的一群人才鬆下雙肩,有人當場就扭轉項頸、擺動雙臂,走出來的人如抬著剛卸千斤石的雙腿,不穩的跨出門檻,還需要旁人攙扶。

她聽到這句話時,眼皮微微跳了一下。她垂眼望著手中的副本,這帳,是有人打算繼續查下去了。而她,也還活在這筆帳裡。她抱緊懷裡那本帳冊,感覺那不是記錄銀兩的紙,是用來抵命的磚。

她沒有被問話,沒有被聽見,沒有被保證。但也沒有被燒掉。就像那支筆,靜靜地躺在筆盒裡。

 

柳芷茵一早來到寧王府,門房攔住她,今日,李帳吏沒在門口等柳芷茵,她進不去寧王府。柳芷因也不為難門房,只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我留下了一樣東西。」門房要她在旁邊稍候,派人去帳房打聽虛實。

朝堂風波落幕的隔日,帳房老帳吏照舊掀簾開窗,分派事務。大家案上照例堆著幾疊帳冊,只是她曾坐過的那張桌案乾乾淨淨,像是誰都不敢動。只剩一個布包靜靜躺著,沒人碰過。門房來問了一下,接過布包,轉身離開。

柳芷茵在門邊雙手自然下垂,仰頭看著這太乾淨的天,聽到一陣腳步聲,收回了神,門房派去的人拿了個布包回來,高舉在柳芷茵面前:「是此物?」

柳芷茵低頭拜謝,收下布包,打開一看,裝筆的木匣和筆都好好的,她莞爾在謝門房,也拜謝了寧王府這陣子來的照顧。

風從簷下掃過,藍天乾乾淨淨,曬得牆角的青苔都捨不得退色,她站了站,再看那片乾淨得不像這個世界的天,伸了個懶腰,才邁步離開。

 

離開寧王府這幾日,她過得很清閒,有點像專案剛交完、還沒開新會的長假空窗期。陽光好,風也安靜,她一個人在台階邊坐了會兒,看著螞蟻搬家。看了很久。誰也沒叫她,她也沒想動。她想:「這些螞蟻不問為什麼,只知道一趟一趟地搬,也挺像我。」

閒著總是怪。劉姨看不過去,丟給她抹布與掃把,她也沒推,擦擦掃掃,把整間屋子掃到連台階都亮了兩遍。剛用完午膳,看見落葉還沒收,又去掃了一遍。柳芷茵站在天井中看著自己手裡的掃帚,想笑:「家裡幾乎比朝堂還乾淨了!」

本來柳芷茵想讓劉姨幫自己在集市中再覓一份職缺,可是這一戰成名,雖沒有提及確切姓名,但是能從「集市娘子」、「抄帳核對」等細節推算出是柳芷茵,因此每一份需要算帳的工作,一聽到來應徵的是個娘子,都果斷拒絕。

是以,在等待紹命下的這幾天,柳芷茵只能過著現代中所說的「耍廢」生活。

 

「家裡缺點米和雜物,要不要跟我去集市逛逛?」劉姨拎著籃子,走到正看著地上螞蟻搬家的柳芷茵說道。她點點頭,接過籃子,跟在劉姨身後,低垂著頭。

接下來幾日的早晨,劉姨都會在早市開啟時邀她一同出門採辦。柳芷茵也習慣了在市聲與煙氣中,摸索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日常感。

她慢慢發現,幾張總在不遠處晃來晃去的面孔換了衣裳,卻沒換眼神。

賣糖的、推磨的、連說書人底下喝粥的都在望她。每天都沒換地點,也不換位置。一旦她一出現,推磨的就推得特別用力,喝粥的還會喊:「再來一碗!」或者「多點小菜!」

她不驚,也不問,只默默在心中替他們編了號碼。

三號站在麵攤旁,六號今天換了雙布鞋,七號躲在餅鋪後頭還沒退場。她看得見他們輪班,也看得見他們不熟裝熟的蹩腳演技,她倒也樂得利用。路痴如她,從來靠不了街巷指標,只要下個雨、轉個彎、掛牌換個顏色就認不了。這些人換來換去,反倒成了她在市集中最好用的路標。

「感情你們才是我專屬的導航啊,還是免錢的,賺了!」

她在心裡補了句,步伐慢悠悠地跟著劉姨轉進下一條巷口。

 

途中,他們在酒肆外的茶攤稍作停留,聽到裡頭的人談論著:

「你可知道,這回翻倒皇后親家的,居然是個女帳吏?」

「哎呦!真的假的?這麼好聽的劇本,怎麼不寫成話本子!」

「小聲點,這可只敢當傳說聽,別真當了聖旨。」

說書人的扇骨一拍,台下酒客一笑。街角茶樓中,三兩老客已然聽得入神,甚至有人拍桌大笑:「我賭這小吏肯定是轉世來報仇的,要不怎麼掀得起這麼大一頁!」

客人笑問:「你命不想要啦?」

說書人這才意會到了甚麼,拍拍嘴說:「所以才說是話本子!」

柳芷茵坐在劉姨身側,淡淡喝著涼茶,眉眼不動,彷彿與眾人說的那位主角無關,劉姨倒是擔心的多看她兩眼。

她低頭輕笑:「傳奇傳奇,愈傳愈獵奇。」

劉姨拍牽著她的手輕拍道:「人嘛!總是要有點念想,日子才過得有趣。」

柳芷茵淡然一笑她,沒打斷那些談論,沒否認也沒應聲,像看一場不關己的戲。劉姨拉著她的手離開,離開那些風風火火的討論。

但她心底卻浮出一句話:「若真有那種轉生神技,我現在應該在皇帝身邊賣帳冊了,不是差點去地府算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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