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冊送入王府，是在飄著雪的清晨。
齊王正倚在窗下，看著落雪寒梅，一盞茶溫吞半晌未動。帳使在榻前稟報，只說：「稟告殿下，寧王府帳房交來的冊目已全，核對後未見重複，但……」 他停了一下，猶豫是否該提那幾頁小異。
齊王慵懶地起身接過帳使手中那幾本帳冊，信手擱在榻上，挑了一本自己翻閱著，帳使說的話如同剛剛飄落掌心的雪，瞬間化成一攤水，他拿了帕子擦拭，自腰間抽起一把摺扇，邊翻邊以扇柄點閱著。
養鷹、賞梅、泛舟、觀星，只差沒有紅顏知己，舉凡各種貴族間的休閒活動，傳聞齊王都能略通一二。世人皆知這位齊王雖和皇帝同母而生，然閒散無爭，懶於政務，只愛自由太平地過他的歲月。雖手握兵權、享有封地、府務興盛，卻從不在朝局裡落子。皇帝信他，群臣不提他。有人說把他比喻成是鷹。只是懶得俯衝罷了。
齊王接過帳冊，翻閱時動作不緊不慢，眼神卻如鷹隼落定。當帳使的腰折得快要像檔不住北風吹襲的嫩枝，幾乎伏地之前，齊王的扇柄朝他輕輕一勾，抵著帳冊在一頁處停住。
帳使遞上的，是一疊中規中矩的對帳清冊。但這本紙色稍黃，封邊未修，明顯不是抄清過的正式帳本。那是一頁關於鹽貨流轉的支用記錄，數字無異、格式整齊，幾乎可做範本。 然而，那紙角處有一絲回翹痕跡。像是習慣所留，非倉促之作。像是被人折過，又被攤平。
齊王眯了眯眼，輕聲道：「這本……誰整理的？」放下扇子，用手指在那如線般的折痕上輕輕撫拭著，嘴角微微勾起，凝視折線的眼神，猶若可經此舉動，猜測出人心。
帳使站直一怔，答得謹慎：「回秉殿下，似是寧王府核帳時內帳幫理所整，應是內部核對用之副本……或誤將初稿裝進了送審卷中。」
他話還沒說完，齊王已翻過下一頁——也是同樣的角折痕。 再一頁，亦然。
齊王沒再說話，只輕輕地笑了一下，聲音低得像是剛剛屋簷的落雪：「這一筆……不像是寫給人看的，倒像是為自己留的記號。」
帳使急忙解釋：「屬下查過是寧王府一位內帳幫理的小吏，名叫柳芷茵，是個娘子。據說原在布行幫工，後被調入帳室，她整理過的帳冊皆有角折。問她，她只說那是對帳時不小心折到，無他意。」緊張的像是做假帳被抓到。
齊王指尖沿著那微微起伏的紙角劃過：「這種記號，京裡只有兩處在教，東司戶與南戶學署，其他多半是自學；但這摺痕精巧，章次分明，像是抄書人為自己記的，這不小心，整齊到像有意。」他又翻了幾頁，像是看到甚麼新鮮玩意似的，語氣微微高亢的吩咐：「去查查她是誰教的。」
帳使應聲退下。外頭的北風吹過，沉壓的雪讓枝頭的紅梅掉落幾朵，輕飄飄地落在白雪皚皚的地上，隨著天空降下的細雪掩埋身影。
三日後，又一批新的帳本送回。 齊王本在武場練弓，聽聞帳冊到手，吩咐就地取來翻閱。 他隨手翻起一本未合的帳，扇柄一敲，輕道：「這太乾淨，去換幾本來。」
帳使一時沒反應過來，搞不清楚齊王要的是甚麼，小聲問：「殿下，您這是要……」這帳本太乾淨？帳使看那被齊王丟在一邊的正帳，思忖難不成是要找幾本副帳嗎？
齊王目光未抬：「要抄前那幾本。」齊王再抽一支箭，「誠實帳，不怕手澀。」咻的拉弓一射，他咂了嘴，甩手再取一支，方才射出的箭落到了離鵠的邊，就差一點。
箭袋半空，府內小廝準備補上新箭時，帳使也抱了幾本泛黃的書冊前來，放在武場的小榻旁桌案上，那裏已砌好一杯茶，杯蓋未全密上，裊裊輕煙。
齊王眼角餘光瞄到帳使走來，彎著腰正在擺放帳冊，他放下正搭好的箭，撤下弓弩，從木架上抓了披氅，披到一半便大步流星走到榻邊坐下，揀了一本來看。
他連翻數本，發現依然有折角記號出現在高價貨項，角折輕巧，像是不小心翻頁時留下的痕跡，又像紙壓過緣邊的習慣反應。
他仔細對比壓摺處，發現一筆是鹽貨交接的中轉人，一筆成了布稅調撥的配送人，還有一筆出現在茶商採購清單中。三家不同包商，帳冊分開，銀流錯開，但交接單卻同簽一人。
每一頁，都被那丫頭輕輕折過角。
他微微挑眉，放下帳冊，站起後又背起弓，轉身抽出箭矢，這次拉弓一射，這箭直中紅心。「這娘子，有點意思。」笑著道。
他收弓轉身，吩咐道：「叫來管事。」 聲音不高，卻傳遍整座武場。「讓我來猜猜，這是讓我看帳，還是讓我算帳。」
那日黃昏，偏殿清點將畢，兩班人馬各自收拾著對交的單據與帳冊，進行最後的確認。院中燈火漸暗，柳芷茵抱著李帳吏配給自己的筆硯，準備收工，才至偏殿門口，忽有齊王府帳使在拐角攔住她，把長匣放在她的硯台上後，轉身離去。匣盒未署名，卻是齊王府制印，深色的木紋上，刻有遠山浮雲，精細異常。
柳芷茵抽出一隻手把那匣子藏入懷中，等下工後走在回家的路上，才拿出來打開。見裡頭筆身烏青如漆，筆帽下還藏著微微銀紋，前端的土褐色筆豪漿成一個鋒，毛細但排列整齊。她停在路邊，好奇的拿起來，筆身極輕，卻重於常筆沉得恰到好處。放筆的下面留了一張紙，紙間留一行小字，未署名，只道：
「筆可亂真，唯筆下不可。」
柳芷茵卻明白。這不是賞，是回應。是那種「我知道你發現了，也知道你沒亂說」的默契。她放下筆回匣中，把匣蓋蓋上，心裡默默記下一筆：這帳，有人看懂了。
「也許是大量訂製的，王府嘛……自然是精緻。」回到劉姨家，夜深人靜時，她在燈下打開那個木匣，看了看後，取一塊布包起來，放在榻邊。
第二天，當她再回寧府帳房翻新帳時，用的依舊是自己那支舊筆——筆桿開裂，筆尖雜毛，卻握得熟。帳冊頁角，仍是那一樣的摺痕；記號，仍是那一樣的角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