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晨衣繫扣・銀飾藏情
曉色微明,天尚未亮,妳便醒了。
身側的宮遠徵仍沉沉酣睡,呼吸平穩而悠長。妳屏息靜氣,小心翼翼地翻身下床。輕手輕腳地打開衣櫃,取出一襲日常便服,步入屏風後悄然更衣。
衣襟繫妥後,妳踱步出了房門,前往他平日所居的寢室,替他挑了衣飾與配件細細收拾,才折返。
甫推門入內,便見宮遠徵已坐起身,雙眸微睜,神色懵然道:「跑哪去了?」他聲音低啞。妳不自覺彎了唇角,將衣裳奉至床前,妳將衣物遞給他,語氣自然:「給你挑的衣服,快換上。等會兒幫你編頭髮,省得你又磨蹭半天,誤了正事。」
見他一臉睡意未褪,抱著衣物呆站原地,眉眼還藏著方纔夢中的迷濛,妳見他如此模樣,無奈輕歎,也懶得再多費唇舌,伸手推了他一把,半推半就將他擠至屏風前後。
不久,他已著妳所選的衣裳出來。白底灰紋的高領長衫襯得他身姿筆挺,領口繡有銀白雙月,腰封與長衫布紋同韻,腰間銀鏈垂飾,更添幾分清俊之氣,恍若話本中走出的少年郎。
「坐這裡。」妳招呼他至妝台前,語氣柔和如昔。
02|對鏡理冠・細語潛心
宮遠徵依言落座,妳轉身自矮櫃取出一方黑檀木盒,小心擱於鏡前。輕輕打開盒蓋,盒中銀光流轉,發飾林立,玲瓏剔透。鏈條、發帶、夾釵錯落排列,細看皆以銀絲為骨,綴以小珠、羽翎、竹葉,或鑲黑曜石、月光石作點睛之筆。每一件都工巧細緻,雅致靈動,如星河之墜,映照妳心中那份藏而不露的傾注。
宮遠徵目光一凝,顯然未曾料到,低聲問:「這些……?」
妳點頭,邊拿起梳子為他理髮,邊道:「嗯,都是給你準備的。」
髮絲一縷一縷梳順,銀鏈隨之編入髮間,手中動作細緻,話語卻徐徐道來,如長風過竹,隱著說不完的心事。
「剛來宮門沒多久的某一年,你忽然向我要生辰禮,起初也不知道送你些什麼,也不知你缺了什麼⋯畢竟你想要的東西,多半角公子都會想方設法替你備下。但後來發現,你習慣在髮間綴些飾品,便動了心思偷偷地躲起來畫圖樣。沒想到卻被商大小姐發現,興許她是覺著好玩,才纏著我一件件做了出來。」妳眼底有笑,聲音輕柔,「後來越做越多,又覺得一件件送太寒酸,便索性收進盒中,等湊齊了再一次給你當作禮物……」
宮遠徵望著鏡中的妳,眼神由訝轉沉,薄唇抿緊,一時無語。妳卻彷彿未察,從盒中取出一條編織皮繩,其尾綴著羽形銀飾,依他所喜,束起半髮,細心繫結,終使他一頭青絲收束得體,英姿愈顯清朗。隨後,妳又拉來椅凳坐在他面前,取起一雙黑色護腕,道:「手,伸出來。」
宮遠徵眨了眨眼,終於回過神,順從地伸出雙手。妳替他系妥護腕,手指略有輕觸,指尖冰涼,他卻感覺到了暖。
他垂眸凝視那隻木盒,終忍不住伸手打開下層抽屜,裡頭整整齊齊排列著尚未贈出的髮冠與釵飾,多為男式造型,皆與他氣質相襯,連及笄之禮所用的冠飾亦赫然在列。
他低笑一聲,眼中複雜難辨:「謝謝妳,我很喜歡。不過⋯第二層的這些,是不是送得太早了點?我距及笄,還有兩年呢。」
妳望向他,唇角一抹輕笑,道:「先備下也無妨,免得日後你怪我忘了。總比臨時手忙腳亂要強些。」
說罷妳起身,取來抹額替他繫妥,動作輕柔,為他正衣理冠後,語氣依舊淡然卻隱含深意:「時辰差不多了,我還得去女客院送藥。你⋯⋯萬事小心。」
轉身離去時,妳背影從容,步履未亂。宮遠徵望著她的背影,一時失神。
他不知,在那木盒最底層還有一層機關,藏著她未曾言明的一件物什—準備給將來的祝福,亦是她悄然無聲的念想。
03|女院試探・虛實交鋒
當日,妳著一襲天青圓領長衫,袖口與衣襬繡飾精巧,腰間束一條深藍錦帶,右側垂掛徴宮玉令,肩背微挺,神色從容。懷中攜藥材而行,步履穩緩,於晨光初照間踏入女客院。
同行者尚有醫館的藥侍與一名老成嫻雅的大夫。妳甫一進門,便見傅嬤嬤早已候於院中,笑意盈盈地迎上,顯然是早得訊息,心下有數。妳心知肚明,這迎接不像偶遇,更似專為等候,或說,攔人。
傅嬤嬤掌管女客院多年,雖早已不復壯年,神色卻依舊利落,言行有度。她身為管事,自有其盤算──而對這位老嬤嬤而言,宮門醫館的藥方,亦是可遇不可求的珍寶。
妳微一頷首,率先開口,語氣端雅有禮:「嬤嬤,晨安。昨夜擾亂,實乃權宜之計,還望見諒。」
傅嬤嬤一聽,笑呵呵道:「笙姑娘客氣了,姑娘能親自來問安,老身怎敢當?宮門為重,誰人不識時務?況且新娘接待本是女客院職責所在,談不上叨擾二字。」
「嬤嬤海涵才是,肯寬宏大量,不與晚輩計較。」妳也笑,語帶機鋒,與她禮數往返。
傅嬤嬤拉著妳手,邊往內院行邊道:「唉,妳這小姑娘家的,偏選在徴宮伺候,旁人不知只當妳是福氣,哪曉得箇中難處。如今能漸漸立足,也實屬不易,老身替妳高興便是……哎呀,說著說著倒忘了妳今日前來是為何事了。」
「今晨前來,想借小廚房一用。」妳笑說,眼神微轉,藥材便遞交予隨行藥侍,由他先行前去準備。
「另還要借用偏廳一用──昨夜事起倉促,雖說徴公子所中之毒為暫時性,並無大礙,醫館仍不敢大意,特遣陳大夫等人同行,替各位新娘診視一遍,以示負責。」
傅嬤嬤聞言點頭,連聲道:「那是當然,宮門體面,總該妥帖照看。姑娘與大夫裡頭請坐,新娘們我即刻通傳便是。」
她向一旁婢女遞了個眼色,那女使心領神會,轉身離去。傅嬤嬤則轉身含笑補上一句:「陳大夫平日難得動身,笙姑娘可真有面子。老身多年舊疾纏身,不如也趁此良機,一並請教請教。」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妳亦知其意,自不會拒絕。
「嬤嬤身子要緊,陳大夫妙手回春,自是放心。」
一行人步入偏廳,大夫落座,提起脈枕便開始問診,傅嬤嬤在側,神情一片信服。妳則側坐其旁,目光繞過偏廳一圈,安然靜候。
不多時,數位新娘依序進廳,環顧左右,目光皆落在妳身上。她們神色各異,有警惕、有揣測,亦有不加掩飾的好奇。
妳神色淡然,只以一抹淺笑回應。
突有一名新娘開口,聲中不無忿意:「嬤嬤將我們齊聚此處,究竟意欲何為?昨夜毒計尚未清明,今日又喚我們前來,宮門雖大,莫非真要將人欺至頭上不成?」此言一出,餘者或附和,或沉默,但氣氛登時緊繃。
傅嬤嬤面色一沉,重聲道:「肅靜!各位皆是世家閨秀,入宮之日便代表族中顏面,該有的禮數規矩還望諸位時刻謹記。」
她話鋒一轉,望向眾人,語氣微緩:「老身今兒便說明白──自各位入女客院始,院內嬤嬤與女使便依宮門規制,暗中觀察各位言行儀態。此舉乃為未來夫人甄選之必要,各位小姐,還望配合。」
眾新娘聞言,終於收聲,異口同聲地答:「嬤嬤教誨,我等明白。」
妳起身,朝眾人微施一禮,聲音沉穩卻柔中帶剛:「各位不必擔憂。昨夜之事確有失禮,但宮門此舉實為迫不得已。無鋒勢大,手段詭詐,為保諸位安危,只能先行試探。今早特命醫館診視,既為謝罪,也是為日後甄選備檔。若有緣入主宮門,皆需造冊立案,納入醫館存錄。」
說罷,妳取出紙筆書冊,準備登記,動作有條不紊,毫不慌亂。一場風波,在妳與傅嬤嬤一唱一和下,終於轉為平穩。
至辰時,眾事已了。妳遣人收拾藥箱,於院門口辭別一眾大夫與藥侍,獨自轉身,往地牢而去。
那裡,還有未竟之局,與未解之言。
04|地牢寒問・粥膳解心
地牢位於宮門東南隅,陰濕幽深,守衛森嚴,哨崗密布,暗衛行蹤飄忽,稍有差池,便可能誤入殺陣、命喪當場。
妳單身前往,腳步不疾不徐,腰際掛著徴宮令牌,以示通行憑信。至地牢入口,便有衛士持戈橫攔:「來者何人?此處乃宮門禁地,閒雜人等勿近。」
妳神色不變,語氣平和:「徴宮,笙聲。奉命為徴公子送食。公子可尚在?」
衛士聞言見令,神色一正,立時改口:「姑娘稍候,小的入內通傳一聲。」
不久,厚重鐵門緩緩開啟,一名內衛朝妳走來:「姑娘,請隨我來。」
妳拎起食盒隨其而行,走過數道彎曲甬道,地牢陰風陣陣,鐵鏈輕響,聲聲寒徹骨髓。遠遠便聽見宮遠徵的聲音低沉迴盪,夾雜女囚淒厲呻吟。
「很多人都不怕死,」他淡聲說道,「但那只是因為活著,比死更痛苦。」
妳悄聲靠近,將食盒擱於石桌一角,步履無聲。
「暈了?」妳輕問。
「嗯。」宮遠徵隨口應了,聲音微啞。
「問出什麼了?」
「一無所獲。」語氣低沉,眉眼之間盡是煩躁與挫敗。
妳不再多問,取出食盒中的藥膳:「你還未用早膳,應是餓了。」
「沒胃口,拿走。」語氣冷硬,與臉色一樣難看。
妳語氣不變,只自顧自打開盒蓋,一邊喃喃:「原還想著你辛苦,特借女客院廚房備了你愛吃的藥膳粥……也罷,可惜了。」
話音未落,一聲「咕嚕」脆響自他腹中傳出,在地牢空曠牆面迴盪,尷尬至極。
宮遠徵頓時紅了耳根,移開目光,沉聲道:「煩死了,拿來!」
妳笑而不語,將藥膳粥遞至他手中。他接過,轉身落座,自顧自地吃了起來。
妳打開食盒其餘層,將菜餚、茶點一一擺上,又倒了茶水,淡聲道:「既然嚴刑無果,那便換個方式。」
05|暗語潛藏・流火無量
囚犯鄭南衣此時方幽幽轉醒,神色茫然,氣息微亂。她睜眼看見妳,眼神瞬時由茫然轉為警惕,微動之間鐵鏈叮噹作響,驚擾四壁。
「又換一個人?」她冷笑一聲,「宮門可真好算計,當我會輕信不過是換了張臉的人?」
妳不答,只微笑踱步,緩緩靠近,低聲於她耳側道出一句:「天地玄黃⋯」
鄭南衣雙目一震,下意識接道:「魑魅魍魎⋯妳也是魑?」
「不,我是傀。」
話音一落,鄭南衣一愣,旋即仰首狂笑:「哈哈哈哈!區區一個傀,也敢在我面前裝腔作勢?不自量力!」
妳眉眼不動,只是緩緩在她面前踱步,語氣溫柔:「是啊,妳我皆知在無鋒內部,半階之差便如隔山之距。但妳看看妳,再看看我──五花大綁,狼狽不堪的,到底是誰活得更像個人?」
鄭南衣面色瞬變:「妳⋯妳怎敢!」
「一個傀,若無價值,早該死千百回了。我能活著,自是因有人讓我活著。」她頓住,眼神動搖。
「姐姐,若非無鋒有意,你以為我能潛入宮門、與徴公子近身?還不是他們授意?」妳聲線低柔,近乎呢喃,又像耳語的蠱術,層層繞進她心底。
「別忘了──你們潛入宮門第一夜,便遭擒獲;緊接著設局佯讓逃脫,請君入甕。妳以為那場戲,是演給誰看的?」
鄭南衣臉色蒼白,聲音顫抖:「妳是⋯誰?為何能活得這麼久⋯」
妳看準她已動搖,聲音微低、冷如霜:「姐姐,妳還不明白嗎?從選婚前夕,宮門就收到新娘中混有無鋒之人。這些消息,從哪裡來的?」
妳不再多說,只輕吐一句:「沒有無鋒做不到的事,只有他們不想做的事⋯」
鄭南衣怔怔地望著妳,雙瞳空洞卻濕潤,像墜落深淵前的最後一縷光。妳微微一笑,那笑不帶溫度,卻像鬼魅般悄然勾魂,指尖輕捻藥粉,粉末自掌中緩緩散出。
「呼——」妳輕輕一口氣吹向她的面龐,細微的藥香在空氣中擴散。這一口氣,便是引子,也是斷魂的線索。妳知道——離真相,只差臨門一腳。
「姐姐。」妳緩緩俯身,蹲下身來,雙手輕柔地托起她的臉頰,如撫幼獸,又如慈憫之母,聲音溫柔得幾乎要滴出水來,「告訴我——妳來宮門,是為了什麼?」
她雙目漸漸聚焦,聲音顫顫微弱:「柒⋯讓我⋯我來⋯是為了⋯保護一個人⋯我那麼愛他⋯那麼地⋯愛⋯」
語未竟,眼神卻忽然癲狂,如刀子割破黑夜,她猛地仰頭大笑,聲音淒厲刺耳,如裂帛驟斷。
「哈哈哈哈!為什麼?為什麼!我明明那麼愛他——!」她嘶喊著,肩頭顫抖,幾近崩潰,像是被生生剖開傷口的獸,血與恨翻湧而出。
妳微愣,腦海裡閃過無鋒幾位前輩曾對妳說過的話——
「身為刺客,萬不可動情。不只是目標、同門、師長——任何人都不行。動情之人,命輕如塵,結局不是殘破,就是……瘋癲。」
妳眉心微蹙,正要起身離去,卻聽她語調一轉,失神低喃間帶著一絲瘋魔與詛咒的執念——
「七月流火,宮門之恥⋯哈哈哈哈!宮門之恥啊⋯」
這八字,如毒針刺入妳心頭,妳身形一震,緩緩轉身。她雙眼泛白,面目扭曲,仍在瘋癲地笑,像是將一個深埋於血淚之中的祕密拋進夜色,任誰去拾起。
七月流火,無量功德。
這是密語,也是謎題。妳心知,真正的佈局——才剛剛開始。
身後傳來一陣又一陣鄭南衣癲狂的笑聲,妳駐足回眸,眼底映入的唯有幽深黑影,仿若吞噬人心的無盡深淵。
妳心知,那女子的命運,既非苟活,亦非輕生。等待她的,不是酷刑,便是寂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