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祂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我根本來不及反應。

那些無臉的魂影一齊張開了眼,沒有眼白,只有濃得化不開的墨黑,一眨不眨地望向我。

地面突然像破裂的鼓皮,一道道裂紋往外蔓延,空氣跟著塌陷,一口氣把我吸了下去像墜進一具還沒被掏空的屍體裡。

喉嚨傳來嗆水般的痛,但我沒有喝到水,反而是灰,是塵,是被封在時間裡的東西,過期的呼吸、乾裂的血痕、熄滅的蠟油味。


然後一切靜止。


我張開眼,身體早已不是我熟悉的形狀。

四肢是我的,卻也不是我的;視角彷彿架在什麼更深的意識之上,被一層透明的東西拉著,看見眼前的景象。


一間和祖厝幾乎一模一樣的空屋,中央擺著那口早已裂掉的香爐,銅盤還沒碎,十三個人盤坐圍成一圈,沒有人說話。

地板上畫著複雜的圖騰不只是圈紋,還有細到無法以手臨摹的刻痕,像被針刺出來的血脈,從爐腳延伸到每個人腳邊。

我看見我阿公,他當時還年輕,眉毛還沒全白,背脊挺得筆直,手裡拿著什麼,像是一面破鏡。

而在他對面,一個人慢慢站起來那張臉,我曾經在塑膠袋的米酒罐倒影裡見過。

是阿昌。


「我們不能照原計畫走。」他開口時,聲音還不屬於現在的那種沙啞,而是沉穩、冷靜,甚至帶著某種堅決。


「已經太遲了。」另一個低聲說,那聲音我不認得,但語調像熟悉的血緣。


「你動過什麼了?」我阿公問,握著破鏡的手用力到手背發白。


「你以為自己能控制它?」阿昌笑了,眼神卻比笑還冷,「我們都只是踏進來的替身,你看不出來?」

有人起身,有人後退,十三個人當中有兩三個開始搖頭,有人想離開,但門已經關死,連門框都不見了。


「這不是轉生,也不是續命,」阿昌繼續說,「是要我們留下來,讓醒來。」


香爐開始震動,銅盤底下的十三個小點像蟲卵一樣鼓起、蠕動,發出濕黏的聲音,像牙齦從皮膚裡長出來。

整個空間開始旋轉,灰光從每個人的影子裡冒出來,被什麼抽走像魂魄被剝出肉身。


有人痛哭,有人低吼,有人嘶聲喊母親的名字。但沒有一個能站穩。

阿昌站在中央,香爐下方的光線穿過他,像是整個儀式早就為他準備。

他瞬間地回頭,看向我阿公———

那一眼像在說:「你選錯邊了。」

而我阿公,沒有閃躲。他將破鏡朝地上一摔,鏡面碎裂的一瞬間,整個法陣開始崩潰。

這是他對儀式的背叛。或者說,是他對所有人最後的拯救。

我聽見什麼東西尖叫,那聲音不是人,也不是獸,是整個屋子在發出哀嚎。


然後,一切熄滅。


只剩下我,站在空無一物的儀式空間中。

香爐還在,銅盤碎裂,地板濕得像剛挖出的墳土。

而在我對面,阿昌重新睜開眼。

他沒老,沒變形,身體完完整整,如同剛從死亡中抽身。

他復活了。


他看著我,微笑,像第一次見面那樣,說:

「這次,你會幫我完成吧?」

我試著想要移動,或是最後的掙扎。


指尖抖了一下,卻像埋在石頭下的蟲,只有意念在掙扎,身體早就不屬於我。

阿昌走向香爐,雙手沾了地上的灰,塗抹在自己臉上,像是在恢復某種他熟悉的形狀。

灰不是灰,那是從十三個人血肉裡沉下來的東西,混著蠟油、碎骨、與一種無法分辨的腐化氣味。

地板吸飽了它們,正緩慢地往上滲。

「這地方等了很久,等一個沒得選的人來。」他蹲下來,拿出那個破裂的銅盤碎片,指尖在其中一點上輕輕劃過。

那碎裂的小點竟像還活著的器官,蠕動著吐出一道薄光,黏著阿昌的指尖一路延展到我的腳邊。


我無法後退。地面黏住了我,像那些陰影將我的魂鎖入地底。

「你阿公是個麻煩的人,」阿昌邊說,邊用碎片在香爐下畫圈。

「他以為破壞陣法、封住祂就能解決。但他沒算到你,阿輝。你是被留下來的部分,是接續的人。」

我想吶喊,卻只發出像泡沫碎裂的聲音。喉嚨乾燥得像被火燒過,甚至不確定自己還有沒有聲帶。


香爐再次震動。

不是像剛剛那種細微的嗡嗡,而是從內部膨脹、咕嚕、扭動,像有什麼東西在裡頭孵化。

灰燼不再是灰,是一層一層濕潤的皮膚,裂開,露出比黑更黑的東西。

「你是容器,阿輝。別浪費這副身體,祂喜歡新鮮的殼。」


我看見我自己的手掌開始變形——不對,是內部在抽動,像魂魄正被往外拉。

骨頭發出嘎吱聲,一根根錯位,關節在皮膚下鼓起又陷下,像一顆一顆眼球。

我的視線不再直線。


它開始斜著、歪著、上下翻動,像多重影像重疊在我腦海,空間被扯裂,景物像水銀般融化。

而香爐那個裂過的香爐,此刻像某種器官張口。

裡面不是空的,而是一道道薄膜狀的眼,緩慢睜開。

不是人眼,不是獸眼,而是某種「凝視」本身。

從爐內升起的不是煙,而是聲音,一層層從耳膜鑽入腦後———

不是語言,而是「存在」



一種你不需要聽,就會知道「」在這裡的確定感。

像是你躲藏了一輩子的東西,現在站在你面前,不再等待你承認,而是開始佔據你。

牆壁上浮出模糊的影子,不是人影,是那些曾被吞進來的殘魂。

他們的臉全都朝我,眼睛是空的,嘴巴全開,一齊喃喃低語:


「十三缺一,十三全。」


「現在,祂要回來了。」


阿昌張開雙手,臉上浮出某種從未見過的表情。

不是喜悅,不是勝利,而是一種「終於完成」的疲憊。

他彷彿等了幾十年,這一刻才真正屬於他。


「讓祂看見你,阿輝。」

我的視線猛然被拉往上。


天花板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層巨大無比的瞳孔,黑得像整個夜晚凝成一滴墨。


正對著我。


沒有光,沒有熱,沒有時間。

祂只是「看見」我,然後我失去了一切方向。

魂,似乎正在被啃噬。從脖子以下,我感覺不到自己。

儀式完成了。


祂,出現了。

留言
avatar-img
留言分享你的想法!
avatar-img
行墨人
1會員
22內容數
原創小說。
行墨人的其他內容
2025/08/01
鼓聲加快了一點。 水面浮起一道氣泡,在我腳邊裂開,一顆眼珠從水裡轉了轉,對上我的視線。 那顆眼珠沒有白眼,也沒有明確的瞳孔。
2025/08/01
鼓聲加快了一點。 水面浮起一道氣泡,在我腳邊裂開,一顆眼珠從水裡轉了轉,對上我的視線。 那顆眼珠沒有白眼,也沒有明確的瞳孔。
2025/07/31
半夜的風沒有聲音, 像從牆縫與窗棂中悄然流入的水氣, 慢慢濕透我的肩膀與背脊, 而我坐在祖厝客廳的矮沙發上, 雙手撐膝,額前的髮濕濕地黏在皮膚上,窗簾沒有動,空氣卻總像有人剛經過。
2025/07/31
半夜的風沒有聲音, 像從牆縫與窗棂中悄然流入的水氣, 慢慢濕透我的肩膀與背脊, 而我坐在祖厝客廳的矮沙發上, 雙手撐膝,額前的髮濕濕地黏在皮膚上,窗簾沒有動,空氣卻總像有人剛經過。
2025/07/31
我是在一個極靜的清晨醒來的。 窗外沒有鳥鳴,沒有狗吠,甚至沒有風。 那不是自然的寧靜,是一種深層的壓制, 好像空氣裡的每一粒塵埃都被定格,只剩我還在這裡呼吸。
2025/07/31
我是在一個極靜的清晨醒來的。 窗外沒有鳥鳴,沒有狗吠,甚至沒有風。 那不是自然的寧靜,是一種深層的壓制, 好像空氣裡的每一粒塵埃都被定格,只剩我還在這裡呼吸。
看更多
你可能也想看
Thumbnail
逐漸昏暗的外頭瞥見一盞燈, 試著親近想像中的溫暖, 「叩、叩,」 一聲、兩聲,無人回應。
Thumbnail
逐漸昏暗的外頭瞥見一盞燈, 試著親近想像中的溫暖, 「叩、叩,」 一聲、兩聲,無人回應。
Thumbnail
  但其中的哀痛又是如此劇烈、如此沈重,幾乎使聽者都要隨之心碎。
Thumbnail
  但其中的哀痛又是如此劇烈、如此沈重,幾乎使聽者都要隨之心碎。
Thumbnail
眼睛痠澀得閉眼一片漆白 流水毒臭到口鼻遁逃 死亡縫隙窄成大門 生活巷弄裡獨自喘息
Thumbnail
眼睛痠澀得閉眼一片漆白 流水毒臭到口鼻遁逃 死亡縫隙窄成大門 生活巷弄裡獨自喘息
Thumbnail
2024.06.06 剛吃完晚餐踏出店門口,一陣濕氣立刻罩上頭,眼睛,也還沒有適應光。
Thumbnail
2024.06.06 剛吃完晚餐踏出店門口,一陣濕氣立刻罩上頭,眼睛,也還沒有適應光。
Thumbnail
「碰!碰!」 槍聲響起,我迅速拿槍轉身回擊。 左腿血流不止,碧紅沿著肌膚淌下,滴在地上成了一滴滴鮮豔的紅花。
Thumbnail
「碰!碰!」 槍聲響起,我迅速拿槍轉身回擊。 左腿血流不止,碧紅沿著肌膚淌下,滴在地上成了一滴滴鮮豔的紅花。
Thumbnail
意識到這件事後,我用手支撐著無力的身子緩慢起身,儘管頭疼得像要炸裂般難受。環顧四周,我發現身處在一間學生宿舍的床榻上,房內空無一人。為何……我會在這裡?
Thumbnail
意識到這件事後,我用手支撐著無力的身子緩慢起身,儘管頭疼得像要炸裂般難受。環顧四周,我發現身處在一間學生宿舍的床榻上,房內空無一人。為何……我會在這裡?
Thumbnail
這篇文章描述了一個在遭遇暴風雪的情況下甦醒並面對生死存亡的故事,充滿了懸疑和驚悚的氛圍。主要內容圍繞著主角的內心糾葛、情感掙扎和神祕事件展開。
Thumbnail
這篇文章描述了一個在遭遇暴風雪的情況下甦醒並面對生死存亡的故事,充滿了懸疑和驚悚的氛圍。主要內容圍繞著主角的內心糾葛、情感掙扎和神祕事件展開。
追蹤感興趣的內容從 Google News 追蹤更多 vocus 的最新精選內容追蹤 Google New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