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根本來不及反應。
那些無臉的魂影一齊張開了眼,沒有眼白,只有濃得化不開的墨黑,一眨不眨地望向我。
地面突然像破裂的鼓皮,一道道裂紋往外蔓延,空氣跟著塌陷,一口氣把我吸了下去像墜進一具還沒被掏空的屍體裡。
喉嚨傳來嗆水般的痛,但我沒有喝到水,反而是灰,是塵,是被封在時間裡的東西,過期的呼吸、乾裂的血痕、熄滅的蠟油味。
然後一切靜止。
我張開眼,身體早已不是我熟悉的形狀。
四肢是我的,卻也不是我的;視角彷彿架在什麼更深的意識之上,被一層透明的東西拉著,看見眼前的景象。
一間和祖厝幾乎一模一樣的空屋,中央擺著那口早已裂掉的香爐,銅盤還沒碎,十三個人盤坐圍成一圈,沒有人說話。
地板上畫著複雜的圖騰不只是圈紋,還有細到無法以手臨摹的刻痕,像被針刺出來的血脈,從爐腳延伸到每個人腳邊。
我看見我阿公,他當時還年輕,眉毛還沒全白,背脊挺得筆直,手裡拿著什麼,像是一面破鏡。
而在他對面,一個人慢慢站起來那張臉,我曾經在塑膠袋的米酒罐倒影裡見過。
是阿昌。
「我們不能照原計畫走。」他開口時,聲音還不屬於現在的那種沙啞,而是沉穩、冷靜,甚至帶著某種堅決。
「已經太遲了。」另一個低聲說,那聲音我不認得,但語調像熟悉的血緣。
「你動過什麼了?」我阿公問,握著破鏡的手用力到手背發白。
「你以為自己能控制它?」阿昌笑了,眼神卻比笑還冷,「我們都只是踏進來的替身,你看不出來?」
有人起身,有人後退,十三個人當中有兩三個開始搖頭,有人想離開,但門已經關死,連門框都不見了。
「這不是轉生,也不是續命,」阿昌繼續說,「是祂要我們留下來,讓祂醒來。」
香爐開始震動,銅盤底下的十三個小點像蟲卵一樣鼓起、蠕動,發出濕黏的聲音,像牙齦從皮膚裡長出來。
整個空間開始旋轉,灰光從每個人的影子裡冒出來,被什麼抽走像魂魄被剝出肉身。
有人痛哭,有人低吼,有人嘶聲喊母親的名字。但沒有一個能站穩。
阿昌站在中央,香爐下方的光線穿過他,像是整個儀式早就為他準備。
他瞬間地回頭,看向我阿公———
那一眼像在說:「你選錯邊了。」
而我阿公,沒有閃躲。他將破鏡朝地上一摔,鏡面碎裂的一瞬間,整個法陣開始崩潰。
這是他對儀式的背叛。或者說,是他對所有人最後的拯救。
我聽見什麼東西尖叫,那聲音不是人,也不是獸,是整個屋子在發出哀嚎。
然後,一切熄滅。
只剩下我,站在空無一物的儀式空間中。
香爐還在,銅盤碎裂,地板濕得像剛挖出的墳土。
而在我對面,阿昌重新睜開眼。
他沒老,沒變形,身體完完整整,如同剛從死亡中抽身。
他復活了。
他看著我,微笑,像第一次見面那樣,說:
「這次,你會幫我完成吧?」
我試著想要移動,或是最後的掙扎。
指尖抖了一下,卻像埋在石頭下的蟲,只有意念在掙扎,身體早就不屬於我。
阿昌走向香爐,雙手沾了地上的灰,塗抹在自己臉上,像是在恢復某種他熟悉的形狀。
灰不是灰,那是從十三個人血肉裡沉下來的東西,混著蠟油、碎骨、與一種無法分辨的腐化氣味。
地板吸飽了它們,正緩慢地往上滲。
「這地方等了很久,等一個沒得選的人來。」他蹲下來,拿出那個破裂的銅盤碎片,指尖在其中一點上輕輕劃過。
那碎裂的小點竟像還活著的器官,蠕動著吐出一道薄光,黏著阿昌的指尖一路延展到我的腳邊。
我無法後退。地面黏住了我,像那些陰影將我的魂鎖入地底。
「你阿公是個麻煩的人,」阿昌邊說,邊用碎片在香爐下畫圈。
「他以為破壞陣法、封住祂就能解決。但他沒算到你,阿輝。你是被留下來的部分,是接續的人。」
我想吶喊,卻只發出像泡沫碎裂的聲音。喉嚨乾燥得像被火燒過,甚至不確定自己還有沒有聲帶。
香爐再次震動。
不是像剛剛那種細微的嗡嗡,而是從內部膨脹、咕嚕、扭動,像有什麼東西在裡頭孵化。
灰燼不再是灰,是一層一層濕潤的皮膚,裂開,露出比黑更黑的東西。
「你是容器,阿輝。別浪費這副身體,祂喜歡新鮮的殼。」
我看見我自己的手掌開始變形——不對,是內部在抽動,像魂魄正被往外拉。
骨頭發出嘎吱聲,一根根錯位,關節在皮膚下鼓起又陷下,像一顆一顆眼球。
我的視線不再直線。
它開始斜著、歪著、上下翻動,像多重影像重疊在我腦海,空間被扯裂,景物像水銀般融化。
而香爐那個裂過的香爐,此刻像某種器官張口。
裡面不是空的,而是一道道薄膜狀的眼,緩慢睜開。
不是人眼,不是獸眼,而是某種「凝視」本身。
從爐內升起的不是煙,而是聲音,一層層從耳膜鑽入腦後———
不是語言,而是「存在」。
一種你不需要聽,就會知道「祂」在這裡的確定感。
像是你躲藏了一輩子的東西,現在站在你面前,不再等待你承認,而是開始佔據你。
牆壁上浮出模糊的影子,不是人影,是那些曾被吞進來的殘魂。
他們的臉全都朝我,眼睛是空的,嘴巴全開,一齊喃喃低語:
「十三缺一,十三全。」
「現在,祂要回來了。」
阿昌張開雙手,臉上浮出某種從未見過的表情。
不是喜悅,不是勝利,而是一種「終於完成」的疲憊。
他彷彿等了幾十年,這一刻才真正屬於他。
「讓祂看見你,阿輝。」
我的視線猛然被拉往上。
天花板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層巨大無比的瞳孔,黑得像整個夜晚凝成一滴墨。
祂正對著我。
沒有光,沒有熱,沒有時間。
祂只是「看見」我,然後我失去了一切方向。
魂,似乎正在被啃噬。從脖子以下,我感覺不到自己。
儀式完成了。
祂,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