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聲加快了一點。
水面浮起一道氣泡,在我腳邊裂開,一顆眼珠從水裡轉了轉,對上我的視線。
那顆眼珠沒有白眼,也沒有明確的瞳孔。
它是透明的,像某種軟體水生生物凝聚成形,漂浮在水面上,但裡面微微有晃動,像是被什麼記憶注入、擠壓,正在翻滾。
我沒有退。
不是因為不怕,而是那種恐懼已經從「怕」變成一種硬殼,包在骨頭裡,逼我只能站著,不能轉身、不能眨眼。
「它看過你了,」那個聲音說,「這就夠了。你已經在它裡面了。」
那雙手緩緩地合十,再次打開的時候,掌心多了一塊東西。
我不想看,但眼睛還是自己對了上去。
那是一小塊破裂的銅片———
應該是的。
我認得那上頭的圈紋,模糊的凹點,曾在香爐底部見過,爺爺從不讓我碰的東西。
但現在它被摺進這雙手裡,像是一段殘破的句子被人從火堆裡翻出來,還沒說完,就要強塞進我嘴裡。
「記得這個嗎?」聲音愈發貼近,像是貼在我耳後說話。
「你祖父當年帶它來,說要收回不該存在的誓言。說魂者失敗是因為背叛,但他從來沒說過,是誰背叛了誰。」
我的喉嚨發不出聲。像是有根濕布堵在氣管上方,每一下呼吸都像是從髒水裡撈出來的。
水漲得更快了。
不到幾秒,已經到腰。
我能感覺到衣服開始被重量拉扯,濕冷地貼著皮膚,那些浮動的碎片在水面下緩緩旋繞,
有的已經碰到我背後,像是某種有黏性的舌頭,舔過脊椎。
而那裂縫裡的東西,開始說話了。
不是語言,而是另一種聲音。
像是細沙倒入鋁罐、像蟲子咬破熟透果實時的濕響,像有千百個聲音混合在一起,
失去了人類語言的輪廓,只剩下「要」,不斷地傳來:「要..要!、要!!」
我吐了。不是生理的反應,而是一種整體性的排斥。
我感覺有什麼不是屬於我的記憶從我腦裡爬起來,
像倒植的樹根,一點一點沿著神經翻攀。
那些記憶是錯位的、破損的——我看見一個斷手拎著斧頭、一個年輕男子跪在血地上吶喊、還有一個穿軍服的老人站在門外,低聲說:「我們來不及了。」那個老人……是阿公?
「我們都來不及了。」那聲音這次從裂口深處傳來,卻用了阿公的聲音。
我猛然一震,像是胸腔裡有什麼裂了,聲音扯出一段長長的喘息。
我第一次感覺自己正在「被放進什麼」不只是空間,不只是記憶,而是像有人把我塞進另一副軀殼的模具裡,試圖對齊每一條神經、每一道氣息。
「這是魂者之誓的最後一環,」那雙手再一次靠近我胸口,這次不是索求,而是按壓,「只有一個人能留下來。你選哪一邊?」
水面下,那顆透明眼珠忽然崩碎,碎片像凝膠一樣黏上我雙腿,順著膝蓋往上爬。
我感覺不到疼痛,只有冰冷與奇異的熟悉像是在找回什麼從未屬於我的東西。
但我知道再往上,我就無法抽身。
我低聲問了一句,連自己都驚訝我還能發出聲音:
「你是……哪一個?」
那聲音停了片刻,彷彿在想該不該回答。
然後它說:「我是第七個。」
下一瞬間,那雙手猛地抓住我胸口,像要將我整個翻進另一副身體裡。
牠抓住我胸口的手,冷得不像是人會有的溫度,更像是剛從水裡撈起來的石頭,帶著一種深井底層的寒意。
指節尖硬,骨縫卡進我的肋骨與肋骨之間,我甚至能感覺牠每根指頭正在比對我胸腔的形狀,好讓自己能準確「穿進來」。
「你的心跳很亂。」那聲音緩慢,近乎溫柔。「但這是正常的。你只要不反抗,很快就會平靜下來。」
我沒說話,因為我知道我一開口,牠就會順勢爬進來。
從氣流、從咽喉、從我每一道被掀開的血脈進來。
牠在等我鬆口。牠知道人都有那一刻,會想求救。
水面忽然爆開幾條裂痕,像被什麼東西從水底推起。
那些不是波紋,而是像血管一樣的裂脈,裡頭流動著漿液一樣濃稠的暗紅色液體。
它們順著水浮上來,黏住我腳踝、膝窩,甚至延伸到脖子後方。
我開始喘。不是窒息,是身體某個深處開始認不得自己,像是某些「原始設定」被重置,讓我一瞬間忘記我有名字、有年紀、有家人。
「你知道我們是怎麼死的嗎?」那聲音再開口,這次近到像是在我喉頭裡說話。
「我們不是一次死掉的。我們是被儀式逐一剝離。一個接一個,從魂裡撕開,再放進另一具身體裡。每一個不適配的,就被扔進這裡。」
那「這裡」是什麼?我想問,但我嘴唇已經不能動了。
「你祖父是最後一個。他不願交出自己。你知道他怎麼做的嗎?他毀了容器,把我們全部留下來,然後自己活下去。他說這樣我們就能解脫。」牠笑了。笑聲不像人,而像水裡吐出的氣泡,一顆一顆地浮上來、炸開,讓空氣裡多了一種腥甜的腐味。
「但我們沒死。我是第七個……我是最接近成功的那一個。」
那手掌一壓,我感覺胸口的皮膚開始裂。
不是外傷,而是體內有什麼東西在轉動。
像一塊過久未動的齒輪,正被硬塞進一台不屬於牠的機械。
我看到一些畫面,不確定是我自己的記憶,還是那「第七魂者」的殘片。
血。夜。
一扇門在烈焰中緊閉,門後傳來無數腳步聲與尖叫。
再過去,是一面鏡子,鏡中我看見自己的臉,卻又不是我的臉。
它比我蒼白,眼下有一圈極深的陰影,而那張嘴巴…張開得太大,像是要把整張臉吞進去。
「這是我要回來的方式,」牠說,「你是最後的橋。再沒有第二次了。」
那些暗紅色的裂脈已經爬滿我的四肢,像某種寄生的神經網路,正在嘗試複寫我的骨架。
我能感覺身體開始不聽使喚,每一根手指都像不是我的,但我還有一個感覺沒被奪走「疼痛」。
劇烈的,尖銳的,從胸口直刺進腦海。
那東西碰到符了。
不,應該說,那符紙…終於有了反應。
不是爆炸,不是光,而是「震」。一種極小、極內裡的震動,像一粒種子忽然在心臟深處裂開,震得所有「非我」的東西都出現微小的退卻。符紙沒有燒起來,也沒有飛出來,只是開始發熱。熱得緩慢,熱得精準,就像是從一點中心開始反向計時,要將某個錯置的意識逼回原位。
「…你還留著那個?」那聲音第一次出現停頓,不再那麼篤定。
我聽見自己斷斷續續地回了一句:「我也不知道…它為什麼會……」
但就在這時,我感覺有一道氣體,從喉口急速往外衝。
不,是某個聲音,被逼出來了。
一聲撕裂的吼,混合著痛與憤怒,從我口中爆開來,不是我發出的,而是那魂者牠失控了。
牠掙扎。
牠試圖再次貼近我,但那些黏上的裂脈卻開始斷裂,一道一道地自我燃燒,像被什麼內在的律法排斥。
水中開始泛光。
不是人間的光,而是某種靈性逼退邪性的微光,像極深的夜裡,有一盞埋了多年的油燈忽然亮起來。
我感覺不到勝利。只是被抽空了一樣,全身濕冷、顫抖、連思考都像是被凍住。
而那聲音最後一次靠近我耳邊,聲音裡不再有憤怒,只有哀怨:
「他也怕我回來…所以才讓你繼承這個東西……」
那一刻我才明白,那符,不只是保命的工具,而是一個人曾經說不出口的懺悔與防線。
而我———
只是那懺悔被延續下去的肉體。
忽然有股聲音是從門後來,既熟悉又有些陌生。
不是祖厝正門,也不是廳堂紅門,而是左側牆邊、那扇原本封死的儲藏室木門。
它本該在火災後就被釘死,門板上還留著當年阿公親手畫的鎮魂符痕,如今卻被某種力量從內部推開,一點一點露出漆黑的縫隙。
門後的氣味是濕的,帶著煙灰未散的燒焦與霉味,還有淡淡的血腥。
我沒動,但那聲音已經走近了。
不是腳步聲,而像什麼人在用指節輕敲牆面,一下又一下,從遠到近,節奏極緩慢,像故意不讓人忽略。
牆壁彷彿被震出回音,門縫也在那聲音靠近時滲出一絲絲更深的黑影,如煙如絲,在空氣裡拖出斷斷續續的囈語。
「你還記得他嗎?」
那聲音終於落在我耳邊,不確定是誰的聲音,但語調裡藏著濕潤的悔意,像一個被遺忘太久的名字忽然自己說出口。
我愣著,腦中某個舊畫面被翻出來。
那是我很小的時候,父親還沒離開家,我們站在祖厝後院,院子一角的磚牆裂了一道口子,父親說那是阿昌撞的。
阿昌是誰?我問過很多次,從沒得到答案。
門縫裡伸出一截什麼東西。
像手,又不像。
皮膚泛白,像水裡泡過幾天的,指甲已經脫落,只剩骨面,卻穩穩地按住門框,似乎不急著進來,只是提醒我牠還在。
「他沒有背叛我們。」
我的喉嚨發不出聲。
那聲音就像卡在我記憶與現實之間,不屬於這個空間,也不屬於我的回憶,卻在這裡留下了重量。
我終於開口,喉嚨裡像有塊燒焦的東西卡住:「誰…你是誰……?」
牆邊的黑影動了。
一道更清晰的人影從儲藏室內走出來,腳步緩慢、動作僵硬,但整個空間像因此冷了一度。
空氣變得黏重,我甚至聽見耳膜內傳來壓力差造成的嗡鳴。
那張臉半邊焦黑,像被燒過,另一邊卻完整得不自然。
他站在門口,沒有再靠近,只是望著我。
「阿輝,是我,阿昌。」
我知道他死了,火災那年,阿公說沒能救出所有人。
但沒人告訴我,那些人裡,有我曾經見過的「阿昌」。
他沒有回答,只是笑了,像是早就在這裡等我很久了。
外套的布料早已褪色,袖口泛毛邊,一如那晚他出現在我家客廳時的模樣———
燒餅、米酒、那句「你阿公是我老長官」的話音,在我腦中一點一點對上。
那時候我以為他只是個孤單的老兵,回來憑弔過去;現在才明白,他根本是回來確認我是不是「已經打開那道牆」的人。
他就站在這灰濛濛的空間裡,撕下一塊燒餅丟給我,像我們之間的距離從來沒改變過。
「你還記得吧?」他問,語氣輕得像問候天氣,「那晚我說過什麼。」
我嗓子像被什麼卡住,只能點頭。
「你阿公啊,最後一個留下來收爛攤子的。」他說,「但有些東西,不是收得了就算結束的。」
他靠近一步,我聞到那股熟悉的味道———
不是燒餅,不是米酒,而是那種從骨縫裡冒出來的霉味,就像祖厝牆角最深那塊斑痕下埋著的東西。
「你還記得那封信上的十三個名字嗎?」他笑了笑,像是在等我自己說出口。
我的背發涼。
「我…我只記得幾個。」
「那你得快點想起來,」他說,笑意忽然淡了下來。
「他們還在等,等著有人替他們找到『誰讓他們留在這裡的』不然這儀式,沒人能走得出去。」
我原本以為他只是說話帶點習氣的老人。
可此刻,那些語氣和微笑,全都像褪色的戲服,慢慢揭下來。
他彎下腰,把撕好的那塊燒餅遞過來,掌心的皮膚乾裂如紙,幾道紅色痕跡隱隱滲出。
我下意識想後退,腳卻黏在原地,像有什麼冷冰冰的東西從地面盤住了我。
「吃一點,儀式開始前,不能讓你餓著。」他低聲說。
我沒接,也沒說話,只感覺整個空間的溫度開始下降,不是普通的寒,而是那種從胸腔裡往外滲的冷,像骨頭正在回想一場沒結束的病。
「你知道他們為什麼會失敗嗎?」他輕聲問,語氣裡沒有質問,像是引導,又像一場補課。
我搖頭,喉嚨乾得像裂的牆縫。
「因為信不夠。」他慢慢轉身,看向遠處那扇紅門。「也因為,有人不願意把自己的命當籌碼。」
「誰?」我問,幾乎沒氣力開口。
「你自己問問那面鏡子吧,」他說,「問問它,誰在最後關頭躲起來,誰又留下來收屍。」
紅門外開始浮現出像影子的東西,一個、兩個、十三個朦朧輪廓,彷彿從牆上剝落的老照片,一層一層地顯影。
他們沒有臉,只有一雙雙閉著的眼,像還在夢裡等待誰來叫醒。
我感到腦後有什麼東西在抽動,像線、像根,正被拉往某個方向。我咬緊牙,強迫自己看著阿昌。
「那你是什麼人?你…你也在十三個裡面?」
他轉過身來,笑容重新爬上臉。
「我是沒走成的那一個。」
那笑容裂得太大,嘴角幾乎劃到了耳根。
他的眼瞳在那一刻完全變了,像兩個剛熄滅的香頭,還帶著餘燼和燻黑的紅。
然後我聽見牆在呼吸。
一種濕答答的,緩慢又壓抑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
「剩下的,就看你能不能補上他們留下的空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