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的風沒有聲音,像從牆縫與窗棂中悄然流入的水氣,慢慢濕透我的肩膀與背脊,
而我坐在祖厝客廳的矮沙發上,雙手撐膝,額前的髮濕濕地黏在皮膚上,窗簾沒有動,空氣卻總像有人剛經過。
鏡子還在牆上,但它已經不再只是鏡子了。
那場與鏡中「替身」的對峙,在我腦裡留下裂痕。
那一刻「牠」沒能奪走我的身體,但我知道,它並沒有消失,只是被暫時困住。
從那天晚上開始,這面鏡子便偶爾浮現起霧氣,明明什麼也沒碰過,
更奇怪的是,每次我靠近,裡頭映出的自己總會慢上半秒。像是另一個我,正試著模仿我。
我本不該再留在這裡。但我沒有退路。
留下來,也許能找出真正的答案,關於火災、關於魂者、關於我從未真正了解的家族。
祖厝的每一間房,都開始出現細小的變化。
茶几上的灰塵排列得像手指,廚房門口的地板乾裂出纖細的線,連老舊壁鐘的滴答聲,也不再規律。
當我把錄音筆放進抽屜時,那聲音忽然停了,彷彿有誰在背後按下了暫停鍵。
我猛地轉頭,什麼也沒有。可我心裡很清楚,這不是幻覺。
我不敢看向鏡子,卻也無法無視它。
某個瞬間,我甚至覺得它內側多了一層空間,
模糊、冷灰色的空氣像煙一樣翻騰著,雖然只有幾秒,但那灰色空間裡,彷彿有個人影背對我站著。
我沒敢靠近,也沒再開燈。所有燈泡都開始出現間歇閃爍,有一顆甚至在我閉眼那瞬間爆裂。
我躲回房間,將門反鎖,牆上的鐘指向凌晨兩點,我卻總覺得時間停在那裡再也沒有走動。
壓力像從內而外擠出一層層幻覺。
我開始無法判斷聲音的來源。
有時以為有人敲門,打開卻空無一人;有時聽見低低的說話聲,循聲找去,卻發現是牆縫裡傳出的類似喘息。
我甚至有點懷疑,我自己的呼吸已不是自己的。
我龜縮在房間角落,或許這樣能夠給我安全感,終於忍耐到了破曉。
香爐我早已放在房間的書桌上,但今天清晨它竟自己滾落在地,碎了一角。
乾裂的香灰傾倒在瓷磚縫裡,像一層凝固已久的血色粉末。我蹲下試圖撿起破片,卻在其中一塊爐壁內側,看到沾著一角泛紅的符紙。那符紙乾癟、邊緣焦黑,看起來像是被封在爐底許久,從未被我發現過。
我不記得爺爺曾在香爐裡放過這樣的封印。或許它本不屬於我該知曉的範圍。但現在,它碎了。與那枚鎮魂銅盤一起,碎得無可挽回。
那些曾壓在灰下的東西,正慢慢滲出來。
腦中有個聲音反覆呢喃著什麼,我無法判斷那是來自灰域的低語,或是曾經被我遺忘的話語片段,也可能是我正在瓦解的意識。
牆壁的紋理不再穩定,視線掃過都有一種延遲的拉扯感,整棟祖厝像半陷入某種濃稠的界線裡,那裡沒有光,只有一種持續下沉的灰色空氣,與無法辨識方向的低鳴。
我總覺得胸口有種莫名的緊繃感,像某樣東西貼著皮膚,卻又不是我能主動觸碰的。衣領底下有時會微微發熱,有時又冰冷到像被什麼東西盯住。我試著忽視這些感覺,但它們像呼吸一樣頑固,藏在每一次驚醒之後的空氣裡。
祖厝內部的空氣開始凝滯,像某種看不見的網正在屋中蔓延。
我能感覺到時間感逐漸錯亂,牆角的影子不再隨光線改變,而是緩慢地自行移動,就像這棟房子像被困在未完成的儀式之中,某種意志,正慢慢甦醒。
我重新翻出那本破舊筆記與堆疊的舊錄影帶。
畫面雪花中,出現一張泛黃的名單,上頭寫著幾個陌生的名字,像是參與過某種儀式的名錄。
那十三個模糊筆劃的名字排列成詭異的隊列,看得我頭皮發麻。
魂者殘魂曾低聲說過:「十三人,要回來的,不只一個。」
早上六點半,窗外天色尚未完全轉亮,祖厝裡卻已經不再寧靜。
不是聲音,而是一種異常的靜。連廚房老冰箱的馬達聲都停止了,像是整座屋子進入了凝結的狀態。
昨夜現實交疊不清,我不記得自己是否曾經闔眼,但睜開時已身在床上,手腳冰冷,像剛從水裡撈起來。
我起身去廚房煮了一壺熱水,手指剛碰到水壺提把,一股輕微的顫動自掌心竄入背脊,那不是來自水壺,而像是屋內某個看不見的東西被碰觸到了。天花板的水漬輪廓似乎又擴大了一點,像一張藏不住惡意的眼睛,在屋脊處微微張開。
我強迫自己轉移注意力,把水煮開,泡了一杯黑咖啡,坐回廳堂。
桌上攤著昨日剛整理的資料,一張泛黃的筆記頁被風從窗縫中翻起,半邊翹著,像在等我揭開什麼。
那不是普通的紙,而是夾在其中的一頁褪色相片背面。照片裡的人我從沒見過,一群年輕人站在某間軍營的前方,背景模糊,只有遠處旗桿還能辨認出中華民國國旗。照片下方有一行褪色的字,用鋼筆寫著:「中壢十三,初陣未回者,六。」
我沒見過這張照片,卻不知為何一眼就知道它屬於這屋子某段被壓下的歷史。這群人,應該就是所謂的「十三魂者」。
名單上有些筆跡與這張照片背面的簽名相互呼應,我依稀辨認出兩個姓氏與阿公筆記裡出現過的名字重疊,還有一個,竟與我父親年輕時的名諱一模一樣。
心跳開始加快,我把那段錄影重新播放一遍。
雪花聲響之間,那些片段如碎玻璃般拼湊回來。
錄影機裡的畫面晃動得厲害,但仍看得出有人對著鏡頭低聲說話,背景是夜晚的祖厝廳堂,
那人背對鏡頭,聲音壓得很低:「魂殘不散,是因為鎮未穩…若十三未滿,儀式將裂。裂者,墮入灰。」
那聲音不是阿公的。也不是父親的。我猜不出那是誰。
更詭異的是,畫面結束前的最後一秒,鏡頭像是被什麼力量拉動,轉向了牆角的那面鏡子。然後———螢幕全黑。
我按下暫停,陷入沉默。
那面鏡子現在還掛在廳堂角落,我側過頭,餘光掠過,它仍靜靜懸在原位。
但我知道它不只是通道,也不只是照影之物,那晚鏡中人的現身,早已改變了它的性質,
從那一夜之後,鏡面不再只是映照,而變成某種「介面」兩個空間的界面,
半開著,像一張未闔上的眼皮。灰域與現世的邊界,我感覺正在變得模糊。
我不再去看它,只是默默收拾好錄影帶與筆記,把所有紙張放入木盒,鎖起。
外頭天光已亮,早晨七點半的陽光透進窗格,照在地上卻不再溫暖。
灰白的光線像從高空濾下的塵,灑落無聲。
我踏進客房,把香爐移回廳堂,重新擺回供桌。
銅盤早已碎裂,香灰也倒光,但我仍依照過去的方式擺放妥當。
這不是一種敬祖,而是某種習慣。也許,是對殘存秩序的祈求。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夢見灰域的全貌。
夢裡我站在一片無光的廢墟中,空氣沉重得像要壓斷骨頭。
四周霧灰翻湧,像無數漂浮的殘魂,遠處一道人影向我走來,腳步極慢,卻明確朝我逼近。
我無法逃離,也無法睜開眼,因為那不是夢,那是我靈魂深處的某個門扉,正在被敲響。
對方站定,臉模糊不清,聲音卻清晰得刺耳,我不清楚是不是葉蒼鶴,但他緩緩地開口:「不是你選擇進來的,是你早該屬於這裡。」
我試圖張嘴詢問,但喉嚨卡住。
對方抬手,一段記憶突然被強行灌入腦中血與火交織的夜晚,年輕的父親跪在某座破裂儀式的中心,
手裡抱著一個破碎的東西,身後是尚未崩塌的祖厝後棟,火光尚未吞沒整棟結構。
我意識到,那不是我的記憶,是魂者殘魂遺留的斷片。
灰域的氣息包裹我全身,下一秒,我猛然清醒,臉上全是冷汗。
時鐘指向凌晨三點四十三分,空氣靜得可怕,牆角那面鏡子裡,有個模糊的身影,正低頭看著我。
它沒有笑,也沒有動,只是靜靜凝視,像在等待我的選擇。
我知道,這不會是最後一次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