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一個極靜的清晨醒來的。
窗外沒有鳥鳴,沒有狗吠,甚至沒有風。
那不是自然的寧靜,是一種深層的壓制,好像空氣裡的每一粒塵埃都被定格,只剩我還在這裡呼吸。
我記得我沒有睡多久手機在昨晚熄掉,沒再充電;牆上的掛鐘卻停在凌晨四點一刻,指針貼著玻璃,像是某種失效的封印。
我站起來,腳掌踏在冰冷的地板上,有一瞬間,我以為自己踏進了水。
但地面乾燥,只是異常冰涼,像是某種溢出的界線已經在腳底悄悄擴張。
我感覺祖厝整個變了。變得我不再認識。
光線無端抽離,廳堂裡的牆面顏色開始向內坍塌,
原本泛黃的水泥表面出現一圈圈模糊不清的舊印痕,
像是曾經有什麼被火燒過,卻沒能徹底抹去,地面開始浮起細細的裂紋,不規則地分布成某種圓形陣列。
我退後一步,撞上一張木椅,那椅背的雕花在一瞬間失去了棱角,
變得像被長時間浸泡的紙雕,濕軟、扭曲,甚至帶著一股腐朽腐臭味,這味道直的衝鼻,讓我知道這不是夢,因為我的胃開始翻攪。
真正的噁心不是來自視覺,而是來自某種極深處的牽引..像是有根線穿過我的腹部,正被什麼拉往地底下去。
我彎下腰,手臂顫抖,卻無法控制自己的步伐。
不是走,是滑動,腳下的地板彷彿在悄悄傾斜,把我導向祖厝深處那間始終沒人動過的房。
紅門開了。
不是門扇,而是牆上那塊已經焦黑、乾裂的紅漆木板,它在沒有風的空氣裡自己裂開,一條細細的縫,像在對我招手。
我還記得我站在那裡的時候,手背貼在胸口,像是本能地想按住什麼。
那一瞬,我摸到的是那枚細長的銅符是爺爺交給我的東西,一直掛在胸前,用紅線繫著,貼著皮膚。
我從未真正理解它的意義,只知道它從未離身。此刻它依舊在,微微發熱,像一隻沉默的眼睛,就像等著我走到這一步。
然而整個空間就崩解了。
沒有光線爆炸,沒有聲音扯裂,只是重力瞬間翻轉,像整個人被投入井底。
四周是濃稠的黑,空氣濕軟而黏滑,帶著像是某種早已死亡、卻未腐爛乾淨的味道。
我的四肢漂浮不定,意識也開始鬆動,那不是夢。不是記憶。
是什麼東西的內層,被拉開了。我想喊,喉嚨卻像被悶住。
空氣像水,但我沒有溺斃,只是不斷下沉,一寸寸地被什麼吸進去,
那剩枚銅符還緊貼著胸口,像黏在皮膚裡一樣,而我甚至不確定它是保護我,還是監視我。
在遠處,有一道像裂縫的亮光正緩緩開展,像一隻眼。
不是注視我,而是等我靠近它。
而我無法停下來。
我不知道我漂了多久,就像失去時間的概念。
四周不再是完整的黑,而是某種不均勻的暗灰,有些地方泛著霧,有些地方像凍結的影子。
那些影子的輪廓看不清,只能感覺到它們站在那裡,不動,也不發出聲音,彷彿早就站了很久。
我沒有腳步聲,因為我根本不確定自己是不是還有腳。
整個身體像是一段漂浮的記憶,在這個空間裡游移。
空氣裡有細微的顫動,像什麼正在從很深的地方往上游,靠近表面。
每靠近一些,我胸口的銅符就灼熱一點。不是痛,而是一種奇異的緊縮感,像它不願我繼續往前。
但我沒有退路。
那道裂縫,終於撐開了。
它像一扇門,但又不像門。
更像一張剝落的牆紙下方,露出來的另一個空間。
空氣變得乾澀,像焚燒過後殘留的木灰。
我踏進去,地面發出碎裂的聲響,是什麼東西在我腳下崩塌。
這裡像是祖厝,但又不像,說不出哪裡奇怪。
牆的位置、天花板的弧度、甚至家具的影子,全部都錯了一點點。
不是崩壞,而更像一種..重組,就像某人照著記憶拼湊,但無法完全還原。
我站在屋內,抬頭時,那熟悉的紅門出現在眼前,但門後不是走廊,而是深不見底的階梯,一階一階往下延伸,像坍塌的祖靈穴。
而地上的香爐,不知何時出現在我腳邊。
沒有香,只剩冷灰。
那裂開的銅盤不見了,香爐本體卻完整無缺,安靜地佇立在影子的正中央,像等待一場早就錯過的儀式重新開始。
我沒有碰它,只是凝視它,直到它表面緩慢浮現出一道道微紅的紋路。
像血液滲進金屬裡。
我知道這不是幻覺。
這一切不只是回憶的投影,也不是夢的殘片。這是———
「你終於來了。」
那聲音從屋角傳來。不是耳朵聽到的,而是直接插入意識的聲音。
我猛地轉身,看見牆上多出一面鏡子。
是那面老鏡子———原本封起來、從沒打開過的那面。
鏡面發黑,像積了十幾年的塵,但裡面映出的不是我。
是另一個我,站在灰霧中,低頭看我。
「你還記得多少?」他問,語氣平靜得像在問一件日常小事。
我喉嚨發乾,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音。
他繼續說:「別急,這不是結束。只是還沒開始而已。」
他伸出手,輕輕按在鏡面內側。
那一刻,我感覺到心跳停了一拍。
那不是我的手。我知道。那是某個人曾經有過的手,曾經參與過什麼,現在要回來的手。
我想後退,卻發現自己的影子,已經貼在了鏡子裡。
我不確定那聲音從哪裡傳來,也不確定它是對著我說,還是對著這棟屋子的某處殘留意識自言自語。
「你終究還是來了。」
那聲音低而緩,像水底翻湧時的氣泡,一顆一顆浮上來,黏著不散。
我沒有回答也不敢回答。
只能感受到腳下的地面微微傾斜,像整棟屋子正慢慢轉向某個方向,卻又像是我自己的平衡出了問題。
胸口仍悶著,像有什麼東西正壓著我,剛才摸到的銅符依舊貼在皮膚上,冰冷而沉重,沒入血肉。
「你記得你父親的聲音嗎?」那聲音再次浮出,近了些,也清楚了些。
「他當年也走到這裡,卻沒走出去。」
我終於開口:「你是誰?」
短暫的沉默,然後是一陣輕笑。不是嘲弄,倒像是某種無奈的疲倦。
「我曾經是他們其中一個。」聲音說,「十三魂之一。他們封我,卻沒封住我為什麼死的原因。我不知道你祖父用了什麼方法,但我一直等著……等著有人回來,問出我該問的那句話。」
空氣忽然變了。不是風,也不是氣壓的變化,而是溫度下滑,像某種濕冷的水氣從牆壁縫隙緩緩滲出。
每一道裂縫都變得清晰,像傷口張開了嘴,在呼吸。
「你要我問什麼?」我聲音低得連自己也聽不太清楚。
「問為什麼那天只有我死,為什麼他們之中有人選擇讓我死。」
那聲音近在耳邊,卻仍無形無體。「不是每個人都願意成為器皿,不是每個人都能等著被填進別人的命。」
我聽見自己咬牙的聲音。掌心裡全是冷汗,指節早已泛白。
「我不是你要的答案,我只是…」我停住,因為我才意識到,從進屋以來,我一直沒聽見自己的腳步聲,也沒聽見空氣裡有任何正常的聲音。沒有蟲鳴、沒有風聲、沒有樓上咿呀的木頭。
整棟房子就像泡在水裡。
牆面上的老照片開始泛起水紋,像被隔著玻璃看見的記憶。
那張全家福裡,祖父的臉模糊不清,父親站在一旁,影子竟比他本人還清楚。
照片的角落浮現出一張不屬於任何人的臉,擠在最邊緣,嘴角微微上揚,像是在等人認出他。
「你不是我祖父留下來的事物,你是從那場儀式裡撿回來的。」
「也許我就是那個被他放棄的孩子。你猜,他為什麼沒讓你父親來,而是讓你?」
語句落下的瞬間,氣溫又降了一階,冷得不像七月的夜,而像沒日沒夜的地底冬天。
屋角的香灰罐突兀地裂了一道口,香未點燃,卻飄出細細的灰,飄進空中,像無聲的低語。
我退了一步,卻踩進一攤冰冷的水。
水沒過腳踝,彷彿這棟屋子底下本來就埋著什麼,只等哪天有人走進來,把它從深處喚醒。
那聲音笑了。「你不是來解謎的,是來接手的。你不知道你身上有什麼,但它一直知道你會來。」
我想轉身,卻發現整棟屋子的門都不見了,牆壁連成一體,像是空間在慢慢收縮。
耳鳴襲來,不規則地震動著我顱內的骨頭,每一下都像遠方有什麼正在鼓動。
「那你想從我身上拿回什麼?」我迫切的疑問。
「你不是問錯問題了嗎?」那聲音貼近我耳邊,幾乎就是我自己的聲音。「該問的是你願不願意交出來。」
我抬頭,看見牆角有一雙手正從影子裡伸出來,不是撲上來,也不是揮舞著,只是靜靜地攤開,像邀請。
我沒動。
那雙手仍舊攤著,掌心朝上,五指自然彎曲,像是在等我把什麼交過去。
它不伸長,也不後退,就靜靜地維持著一種令人不安的安靜。
我甚至不確定它是不是手。
太長,太瘦,指節多得像是從別人身體裡拆下來的零件,強行組裝出這副形狀。
皮膚下有什麼東西在微微蠕動,像水中的線蟲,在一層薄膜後來回滑動。
空間在逐寸地陷下去,不是傾斜,也不是旋轉,而是那種你會突然意識到自己比原來矮了一點、眼前的牆壁離你近了一點的陷落感,
像是空間正被緩緩吞進某個看不見的洞裡。
我的喉嚨開始癢——不是乾癢,而是像有東西要從裡面被扯出來。
像是一根倒鉤的針,從氣管深處緩緩勾起什麼。
空氣中的濕氣愈發濃重,每一次呼吸都像吸進腐敗水井底部的氣泡,腥、黏,還帶著微妙的甜味。
「那不是我的東西。」我聽見自己說。
「不是嗎?」聲音不知何時換了位置,這次像是從我胸腔內部發出來的。
「但你不是一直在帶著它走嗎?你以為你祖父為什麼留你下來?為什麼不是別人?」
那雙手輕輕一合,像是掐住了什麼。
下一瞬間,我背後的牆裂開了一道縫,有什麼正被推著、擠著,緩慢地從裂縫中出來。
不是人,也不是影子,而是一整段記憶的氣味。
那是火。
但不是燒焦木材的火,是布、皮膚、頭髮燒起來的味道。
燒得很久,燒得不徹底。像是哪一段被埋起來的記憶,被強行加熱後拽回來。
我站在火裡。那是多年前的那場火,是我永遠搞不清楚開始點在哪裡的火。
牆上塌下來的木樑、父親憤怒地大喊、爺爺拽著我往外衝的手…畫面沒有重現,只有嗅覺。
嗅覺永遠是記憶裡最頑強的一部分,連夢都甩不掉。
那雙手還在牆邊,掌心微微抖著,不再伸向我,而是對著那裂縫,像在迎接什麼。
「給我就好。你不用記得,你也不必知道。只要把它交出來,你可以回去。帶著你那張乾淨的臉,乾淨的名字,像從來沒參與過。」
我低頭。
腳下的水已經沒過小腿。
不是冰冷的水,是體溫略高的液體。
混濁、濕黏、沾著牆角的黑灰浮塵,有一塊塊浮著的皮膚碎片貼在腳踝邊緣。
我不敢動,並不是害怕,而是知道只要水再波動,那些碎片就會慢慢靠近我。
而牆上的裂口還在擴大,像一隻緩慢張開的嘴。裡面傳來鼓聲,一下一下,不疾不徐,像某種節奏正在被喚醒。
我終於說:「如果我說不要呢?」
那聲音不笑了,沉了幾拍,才緩緩回答:
「那你就要成為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