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貞37村迷霧(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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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血染的拼圖


夕陽的餘暉像潑灑的橘紅色顏料,浸透了忠貞三十七村低矮的屋脊,卻無法驅散品宜四肢百骸裡的寒意。她死死伏在自家麵店屋頂那粗糙的油氈紙上,一動不敢動,彷彿連呼吸都會驚動下方陰影中那雙無形的眼睛。風吹過屋頂縫隙,發出嗚咽般的聲響,更添詭譎。

巷口老榕樹濃密的陰影下,那個模糊的深色人影依舊佇立著,如同生長在黑暗裡的雕塑。他(她)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只是靜靜地向上凝望,那份沉默比任何威脅都更令人窒息。品宜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撞擊著胸腔,像一面失控的鼓。時間在恐懼中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是煎熬。

終於,巷子另一頭傳來鄰居開門和說話的聲音,打破了這片死寂。那榕樹下的人影似乎微微一動,隨即像被驚動的夜梟,悄無聲息地退入更深的陰影,幾個閃身便消失在錯落的屋舍之間,彷彿從未出現過。

品宜渾身癱軟,冷汗已經浸透了後背的衣衫。她不敢立刻下去,又等了好一會兒,直到巷子裡響起母親呼喚她名字的焦急聲音,才顫抖著,手腳並用地爬下那嘎吱作響的竹梯。

「品宜!妳跑去哪了?嚇死我了!」林秀蘭一把抓住女兒冰涼的手,臉上滿是擔憂,「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沒……沒事媽,」品宜強壓下翻騰的恐懼,聲音乾澀,「就是……就是上去看看,透透氣。」她不敢說出剛才的遭遇,更不敢提那截斷掉的金屬絲和陰影裡的眼睛。那個紙包,被她緊緊抱在懷裡,像一塊滾燙的烙鐵。

回到狹小的隔間,品宜反鎖上門,背靠著門板大口喘息。她將張介安的筆記本再次打開,急切地翻到畫著「狹小空間視覺誤差利用」的那一頁。圖紙上清晰的線條此刻彷彿有了生命:一根細長的金屬絲從高處(A點)延伸,穿過狹窄的間隙或通風口,巧妙地連接在低處(B點)目標物上。利用角度和距離造成的視覺盲區,以及金屬絲本身的細微不易察覺,達到遠距離操控的目的。

她腦海中浮現劉裁縫鋪屋頂邊緣那截斷掉的金屬絲,卡在油氈紙的破口裡,斷口閃著新茬的亮光。另一端呢?如果它是被牽引的,那麼源頭……品宜的心猛地一跳——源頭很可能就在自家屋頂這邊的邊緣!當時她只顧著看對面,被陰影裡的人驚嚇後,根本沒來得及仔細檢查自己這邊!

必須再去一次!這個念頭無比強烈,但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恐懼。那個陰影裡的人,是誰?他(她)看到了多少?下一次,還會不會只是靜靜地看著?

就在這時,隔間門被輕輕敲響。是姐姐品慧。「品宜,出來吃飯了。爸……臉色不太好。」

晚餐的氣氛比往日更加沉重。昏黃的燈泡下,小小的方桌擺著幾樣簡單的菜餚。父親陳國棟坐在主位,沉默地扒著飯,眉頭緊鎖,周身散發著一股低氣壓。他手臂上那些深淺交錯的疤痕,在燈光下顯得格外猙獰。母親林秀蘭憂心忡忡地給女兒們夾菜,眼神不時瞟向丈夫,欲言又止。

「爸,」小妹品雯年紀最小,藏不住話,怯生生地問,「劉爺爺……真的是被壞人殺的嗎?警察抓不到嗎?」

陳國棟夾菜的動作猛地頓住,筷子尖在碗沿磕出清脆的聲響。他抬起頭,那雙總是帶著沉默疲憊的眼睛此刻銳利如刀,掃過小女兒,又掠過品宜和品慧,最後落在虛空中某個點。空氣彷彿凝固了。

「吃飯。」他只吐出兩個字,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品雯嚇得縮了縮脖子,不敢再問。

品宜低著頭,味同嚼蠟。她感覺到父親的目光似乎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裡有審視,有憂慮,還有一絲她無法解讀的複雜情緒。父親知道些什麼?他和劉裁縫那段諱莫如深的過往,是否就是這血案的根源?張介安的話再次在她耳邊響起:「動機,也許埋在很久以前。」

飯後,品宜鼓起勇氣,假裝不經意地問母親:「媽,爸以前……認識劉師傅很久了嗎?」

林秀蘭擦桌子的手一頓,嘆了口氣:「都是老鄉,一個地方出來的,以前在……在部隊裡就認識了。後來一起退下來,又都分到這個村。唉,老劉那人,一輩子謹慎,沒想到……」她搖搖頭,沒再說下去,但眉宇間的憂色更重了。

「那爸以前在部隊是做什麼的?」品宜追問,心提到了嗓子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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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子別問那麼多!」母親的語氣突然變得嚴厲,帶著一種罕見的煩躁,「都是過去的事了!打打殺殺的,有什麼好問的!」她匆匆收拾好碗筷,轉身進了廚房,留下品宜愣在原地。母親的反應,恰恰印證了某種不欲人知的沉重。

隔天是週日,品宜家的「老陳牛肉麵」店照常營業,但生意明顯冷清了許多。劉裁縫的死像一片巨大的陰雲籠罩在眷村上空,鄰里間的走動少了,連串門聊天都壓低了聲音,空氣中瀰漫著猜疑和不安。偶有熟客上門,話題也總是繞不開這樁離奇命案。

「聽說了嗎?警察昨天把巷尾那個收破爛的老趙帶去問話了!」

「啊?老趙?怎麼可能?他看著挺老實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警察在他那堆破爛裡好像翻出點什麼東西……」

「唉,這日子,真是沒法安生了……」

品宜默默地擦著桌子,耳朵卻豎得高高的。這些零碎的訊息像散落的珠子,她迫切地需要一根線把它們串起來。她想到了張介安。那個冷靜得近乎冷酷的偵探迷,他手裡一定還有更多的拼圖碎片。

下午,品宜藉口去圖書館,揣著張介安的筆記本出了門。她沒有直接去省圖,而是繞到了村子邊緣一處廢棄的防空洞附近。這裡雜草叢生,人跡罕至。果然,在一棵大榕樹盤根錯節的氣根後面,她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張介安靠著粗糙的樹幹,正低頭翻看著一本厚厚的原文書,陽光透過葉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你來了。」他頭也沒抬,彷彿早已預料。

品宜走過去,將筆記本遞還給他,然後迫不及待地將自己的發現一股腦倒了出來:屋頂那截斷掉的金屬絲、陰影裡窺視的人影、母親對父親過往的諱莫如深、鄰里間關於警察調查收破爛老趙的傳言……

張介安靜靜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書頁邊緣。當品宜說到金屬絲斷口的新茬和陰影中人的凝視時,他的眉頭微微蹙起。

「金屬絲……視覺誤差操控……」他低聲自語,鏡片後的目光快速閃動,「如果是這樣,兇手需要一個靠近你家屋頂的、不易被察覺的‘操作點’。而且,必須非常熟悉兩邊屋頂的結構。」他抬起頭,看向品宜,「那個陰影裡的人,身形輪廓,有什麼特別嗎?高矮胖瘦?」

品宜努力回憶,但當時光線太暗,距離也遠,只有一個模糊的深色輪廓。「看……看不出來。但感覺……好像不是很高大。」她遲疑地說。

張介安點點頭,沒有追問。「警察帶走收破爛的老趙,不是偶然。我打聽過,案發前一天傍晚,有人看見老趙推著他的板車,在劉裁縫鋪附近那條防火巷裡停留了好一會兒。防火巷,恰好就在你家麵店和劉裁縫鋪之間。」他從隨身的舊書包裡拿出一個小本子,翻開一頁,上面用鋼筆畫著忠貞三十七村九巷的簡易平面圖,重點標註了麵店、裁縫鋪、李伯伯家以及那條狹窄的防火巷位置。

「老趙?」品宜想起那個總是穿著打滿補丁的藍布褂子、駝著背、沉默寡言地在村裡收購廢品舊物的老人。「他……他有動機嗎?」

「表面看,似乎沒有。」張介安合上本子,「但老趙有個癱瘓在床多年的老伴,常年吃藥,花銷不小。而劉裁縫……據我所知,他手裡可能藏著點值錢的老東西,不是金銀,但對某些人來說,可能比金銀更有價值。」他的話點到即止,意有所指。

「什麼東西?」品宜追問。

「現在還不能確定。」張介安搖搖頭,「但警察帶走他,說明他們可能也掌握了一些指向他的線索,比如……那塊深藍色的布片?」他話鋒一轉,「林志遠這兩天都沒來上學。」

品宜心頭一緊。自從那天被張介安當眾點破衣服破損和出現在雜貨店的時間後,林志遠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難道他真的……?

「恐懼會讓人逃跑,但罪惡感……有時也會。」張介安的聲音沒什麼溫度,「找到他,也許能解開一部分謎題。」

就在這時,一陣刺耳的警笛聲由遠及近,尖銳地撕裂了眷村午後的寧靜。聲音的方向,赫然是朝著村中心來的!

品宜和張介安對視一眼,立刻從防空洞後跑了出來。只見兩輛警用吉普車和一輛三輪摩托警車呼嘯著衝進狹窄的巷口,徑直停在了……隔壁李伯伯家的門口!

黃色的警戒線再次被拉開,將李伯伯家那扇同樣漆成軍綠色的木門團團圍住。穿著卡其制服的警察面色凝重,迅速驅散圍攏過來的鄰居。

「怎麼回事?老李家?」

「天啊!該不會又出事了吧?」

「李老頭人呢?」

人群議論紛紛,驚疑不定。品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李伯伯?那個在劉裁縫出事時,情緒激動地為他辯護、痛斥「外來者」的洪亮老兵?

很快,答案揭曉了。兩個身材高大的警察,一左一右,架著李伯伯的胳膊從屋裡走了出來。李伯伯臉色灰敗,平日裡挺直的腰桿此刻佝僂著,那雙總是瞪得溜圓、充滿精氣神的眼睛,此刻空洞失神,嘴裡喃喃地念叨著什麼,聽不真切。他沒有掙扎,整個人像被抽掉了骨頭。

緊接著,王警員和另一個戴著白手套的警察也走了出來。王警員手裡拿著一個透明的證物袋,裡面裝著的東西,讓所有看清的鄰居都倒吸了一口冷氣!

那是一把刀!一把樣式古舊、帶著皮質刀鞘的短刀!刀鞘上沾滿了暗紅色的、乾涸凝固的污漬!更令人心驚的是,王警員另一隻手上,還拿著一個小一些的證物袋,裡面赫然是一小塊深藍色的、邊緣參差不齊的布料碎片!無論是顏色還是質地,都和之前在劉裁縫鋪發現的那塊驚人地相似!

「老天爺!那是……血嗎?」

「刀!老李他……」

「那塊布!跟劉裁縫屋裡找到的一樣!」

「難道……是李老頭殺了老劉?!」

震驚、恐懼、難以置信的低呼聲在人群中炸開!剛才還對李伯伯抱有同情的人,眼神瞬間變成了驚恐和厭惡。懷疑的矛頭,在短短幾秒鐘內,從收破爛的老趙、失蹤的林志遠,猛地轉向了這個同村幾十年的老鄰居!

品宜也驚呆了。李伯伯?怎麼會是他?他昨天還在為劉裁縫鳴不平!張介安卻緊緊盯著被帶走的李伯伯,以及王警員手中那兩樣關鍵證物,鏡片後的目光銳利如鷹,眉頭卻深深鎖起,低聲吐出幾個字:「太快了……太順理成章了。」

警車呼嘯著帶走了面如死灰的李伯伯。眷村再次陷入巨大的震盪和更深的猜忌漩渦。鄰里間幾十年維繫的情誼,在兩塊藍布碎片和一把染血的刀面前,顯得如此脆弱不堪。

品宜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腦海裡亂成一團。李伯伯是兇手?動機是什麼?那密室又是怎麼做到的?張介安那句「太快了,太順理成章」又是什麼意思?難道……李伯伯是被陷害的?

她把自己關在隔間裡,拿出紙筆,試圖梳理思緒。張介安的筆記本給了她啟發。她在紙上畫出九巷的簡圖,標註出所有相關地點:自家麵店、劉裁縫鋪、兩者之間的防火巷、李伯伯家、老趙出現的位置、還有萬發雜貨店…… 她將已知的線索一一列出:斷掉的金屬絲、陰影中的窺視者、父親與劉裁縫的過往、母親的隱瞞、老趙被帶走調查、李伯伯被捕並搜出染血刀和藍布碎片、失蹤的林志遠和他那件深藍色破夾克……

線索紛亂如麻,看似指向不同的人,卻又隱隱有著難以捉摸的關聯。那塊反覆出現的深藍色布片,像一個惡意的嘲弄,將懷疑的種子撒向每一個人。

第二天是週一,省立高中的氣氛更加詭異。李伯伯被捕的消息像野火般蔓延,結合之前林志遠的失蹤,各種離奇的猜測甚囂塵上。品宜走進教室時,感覺無數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好奇,有同情,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畢竟,血案就發生在她家隔壁。

張介安的位置是空的。直到第一節課快開始,他才踩著鈴聲走進來,臉色比平時更顯蒼白,鏡片後的眼睛卻亮得驚人,帶著一種發現了關鍵線索的亢奮。他徑直走到品宜座位旁,壓低聲音,語速極快:「放學後,帶你去個地方。很重要。」說完便回到自己座位,拿出課本,彷彿剛才什麼都沒發生。

品宜的心再次被提了起來。他發現了什麼?

好不容易熬到放學,品宜跟著張介安,避開人群,七拐八繞,最後竟然來到了位於市區邊緣、顯得有些冷清的市立殯儀館附近。空氣中瀰漫著消毒水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沉悶氣息。

「來……來這裡做什麼?」品宜感到一陣寒意。

「見真相。」張介安簡短地回答,帶著她繞到殯儀館後面一棟不起眼的灰色小樓前,門口的牌子上寫著「法醫病理檢驗室」。他顯然早有準備,對門口值班的警衛低聲說了幾句,又出示了一張折疊起來的紙條。警衛狐疑地打量了他們幾眼,尤其是品宜,但最終還是揮揮手放行了。

樓道裡光線昏暗,充斥著更濃烈的福馬林氣味。張介安輕車熟路地走到一扇標著「檢驗一室」的門前,敲了敲。開門的是一位穿著白大褂、戴著眼鏡、頭髮花白的老法醫,看到張介安,似乎並不意外,只是嘆了口氣:「你這小子……進來吧,快點。」

冰冷的房間中央,是一張不銹鋼的解剖台。雖然屍體已被白布覆蓋,但品宜還是瞬間認出了那輪廓,胃裡一陣翻江倒海。是劉裁縫。

「徐伯伯,麻煩您了。」張介安對老法醫的態度帶著罕見的恭敬。

老法醫徐法醫搖搖頭,走到台邊,小心地掀開覆蓋在劉裁縫頸部的白布一角。那道猙獰的割裂傷口再次暴露在慘白的燈光下,皮肉翻捲,邊緣呈現出深褐色。

「介安讓我特別留意傷口形態和凶器特徵。」徐法醫的聲音平靜而專業,他拿起一個放大鏡,指向傷口深處的某些切割痕跡,「看這裡,還有這裡。創口邊緣相對平整,但深部軟組織和頸椎骨面上的切痕,有明顯的、不規則的細小鋸齒狀劃痕。這種痕跡,不是普通家用刀具能造成的。」

他拿起旁邊托盤裡放著的一把帶鞘短刀——正是從李伯伯家搜出的那把!徐法醫將刀抽出一截,露出鋒刃,在燈光下仔細觀察。「這把刀,樣式是老式的,但刃口保養得很好,非常鋒利。不過,」他話鋒一轉,將刀刃靠近傷口比對,「它的刃口是平滑的直刃。而傷口深處的鋸齒狀劃痕,說明造成致命傷的凶器,刃口應該帶有極其細密、不易察覺的微型鋸齒,或者……在行兇過程中,刃口因為某種原因發生了輕微的、不規則的捲刃或崩口,反覆切割時留下了這種痕跡。」他放下刀,看向張介安和臉色發白的品宜,「這把搜出來的刀,雖然染了血,但從傷痕學對比看,它很可能不是造成致命傷的那一把。更像是……被故意弄上血跡,用來栽贓的。」

品宜如遭雷擊!不是這把刀?!那李伯伯……很可能是被冤枉的!

「還有死亡時間。」徐法醫繼續說道,語氣更加凝重,「根據胃內容物消化程度、屍斑固定情況和角膜混濁度綜合判斷,死亡時間應該是在發現屍體前一天的晚上,大約8點到10點之間。而你們之前提供的,陳同學送麵是早上7點左右,發現時屍體已經僵硬,這與推斷相符。但是——」

他頓了頓,拿起一份報告:「在死者右手拇指和食指的指甲縫深處,我們提取到了一些非常微小的異物。經過化驗,是極細的、帶有銅鏽的金屬碎屑,還有少量……染色的棉麻纖維碎末,顏色是深藍色。」

深藍色!金屬碎屑!品宜腦海中瞬間閃過屋頂那截斷掉的金屬絲!還有那塊藍布碎片!難道……劉裁縫臨死前,曾奮力抓扯過兇手?抓下了對方衣服上的纖維,甚至……抓斷了兇手用來實施詭計的金屬絲?兇手的衣服被扯破了,所以才留下了那塊布片?而金屬絲斷裂時,崩落的碎屑嵌進了死者的指甲縫?

這個推測讓品宜渾身發冷。兇手就在眷村裡!而且,很可能穿著深藍色的衣服,擁有帶細微鋸齒或特殊崩口的凶器,並且……實施了那個利用金屬絲的屋頂詭計!

「謝謝您,徐伯伯!」張介安眼中精光大盛,顯然這個發現完全印證了他的某些推測。

離開冰冷壓抑的法醫室,外面天色已近黃昏。品宜還沉浸在巨大的信息衝擊中,腦海裡交織著傷口鋸齒痕、偽造的凶器、指甲縫裡的藍色纖維和金屬碎屑……

「李伯伯是被陷害的。」張介安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帶著冰冷的肯定,「真兇知道警察在找深藍色布片的主人,所以故意將同樣顏色質地的布片,連同那把染血的刀,藏在了與劉裁縫有舊怨、且脾氣火爆容易衝動的李伯伯家裡!這是一石二鳥,既能栽贓,又能轉移視線!」

「那……那真兇是誰?」品宜顫聲問,「誰有那種帶鋸齒的刀?誰又能拿到深藍色的舊布?還有……誰能在不破壞門窗的情況下……」

「刀,未必是特殊的刀。」張介安腳步加快,眼神銳利地掃視著周圍,「也許只是普通的刀,但在使用時因為某種原因損壞了刃口。至於布……」他忽然停下腳步,看向品宜,「眷村裡,誰家最多各種各樣、新舊不一的布料?」

品宜腦中靈光一閃,幾乎脫口而出:「裁縫鋪!」但隨即又否定了自己,「劉師傅自己?不可能啊!」

「是裁縫鋪,但未必是劉師傅。」張介安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別忘了,劉裁縫鋪裡,可不只有他一個人能接觸到那些布料。還有一個人,天天在裡面,對那些布料的顏色質地瞭如指掌……」

一個模糊的身影在品宜腦海中浮現——劉裁縫那個沉默寡言、總是低著頭踩縫紉機的年輕學徒,阿清!他好像……就經常穿著一件深藍色的工裝外套?

「而且,」張介安繼續分析,語速飛快,「能讓李伯伯毫無防備,甚至可能主動開門讓其進入他家藏東西的人,必然是他熟悉且不設防的鄰居。阿清在村裡長大,跟李伯伯也很熟。」

「動機呢?」品宜追問,「阿清為什麼要殺自己的師傅?」

「這就要問,劉裁縫手裡那件‘比金銀更有價值’的東西,到底是什麼了。」張介安的目光變得幽深,「還有,林志遠的失蹤。我查到他最後一次被人看見,是在案發前一天晚上,神情慌張地往村後廢棄的灌溉水渠方向去了。而阿清家……就在水渠附近。」

所有的線索似乎瞬間匯聚,指向那個平日裡毫無存在感的學徒!偽造現場、栽贓陷害、失蹤的林志遠可能知道什麼內情甚至遭遇不測……品宜感到一陣寒意順著脊椎爬升。就在這時,張介安的目光忽然被法醫室樓下停車場一輛正要啟動的警用吉普車吸引。車窗搖下一半,駕駛座上的人,正是負責此案的王警員!他似乎在跟車外一個穿便服的人低聲交談著什麼。

張介安的瞳孔猛地一縮!他的視線,死死鎖定在王警員擱在車窗邊緣、隨意搭著方向盤的右手手腕上!

那裡,在王警員卡其色制服袖口的掩蓋下,隨著他說話時手臂的動作,隱約露出了一小截……深藍色的布料!那布料的顏色和質地,與證物袋裡反覆出現的藍布碎片,驚人地相似!而且,那袖口邊緣,似乎有一道極其細微的、不自然的磨損痕跡?

王警員似乎察覺到了遠處的視線,警覺地轉過頭。張介安立刻拉著還未反應過來的品宜,閃身躲進了旁邊建築物的陰影裡。

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品宜也看到了!她看得清清楚楚!王警員的制服袖口裡,那抹刺眼的深藍!

「他……」品宜的聲音因驚駭而變調。

張介安臉色鐵青,鏡片後的目光冰冷徹骨,壓低聲音,一字一句地說:「看來,我們找到的拼圖,比想像中更危險。這潭水,深得能淹死人。警方的報告,甚至法醫的結論……都可能不再可靠。」

他緊緊抓住品宜的手臂,力道大得讓她生疼:「聽著,現在開始,什麼都別問,什麼都別說,立刻回家!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等我消息!」他的語氣帶著前所未有的嚴峻和急迫。

品宜被他眼中的寒意震懾,懵懂地點點頭,看著張介安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暮色漸濃的街角,留下她一個人站在殯儀館外冰冷空曠的街道上,巨大的恐懼和更深的迷霧瞬間將她吞沒。

王警員袖口下那抹深藍,像一道淬毒的閃電,劈開了剛剛理出的一點頭緒,將整個案件拖入了更加黑暗莫測的深淵。警匪的界限,在這一刻變得模糊不清。誰是獵人?誰又是獵物?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眷村,遠遠就看見自家「老陳牛肉麵」店門口圍著幾個人,母親林秀蘭正焦急地跟他們說著什麼。走近一看,是兩個穿著卡其制服的陌生警察,神情嚴肅。

「品宜!妳可回來了!」林秀蘭一把抓住女兒,聲音帶著哭腔,「警察……警察來找妳爸!說……說要請他回去協助調查!」

協助調查?品宜的心猛地沉到谷底。她看向店裡,父親陳國棟沉默地站在灶台邊,腰桿挺得筆直,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有緊抿的嘴唇和眼神深處翻湧的、複雜難言的情緒——有沉重,有決然,似乎還有一絲……解脫?

他解下腰間油膩的圍裙,動作緩慢而鄭重,彷彿在進行某種儀式。他沒有看門口的警察,目光卻穿過人群,準確地落在了品宜臉上。那目光深邃如海,包含了太多品宜無法讀懂的信息:囑託?擔憂?警告?還是……訣別?

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對著品宜,極其輕微地、幾不可察地搖了搖頭。然後,他邁開腳步,主動走向門口的警察,背影在昏暗的燈光下,沉默得如同一座即將投入暴風雨的山嶽。

「爸——!」品宜忍不住喊出聲,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

陳國棟的腳步頓了頓,卻沒有回頭。他跟著警察,坐進了那輛閃著冰冷光芒的警車。車門關上,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

警車駛離,捲起一陣塵土。圍觀的鄰居們竊竊私語,投向林秀蘭和品宜母女的目光充滿了複雜的同情和更深的猜忌。

品宜渾身冰冷地站在原地,看著警車尾燈消失在巷口。父親最後那個搖頭的動作,反覆在她腦海中回放。他是在否認什麼?還是在警告她不要追查?

張介安的警告猶在耳邊。王警員袖口下的深藍、父親的被帶走、失蹤的林志遠、被栽贓的李伯伯、還有那個隱藏在裁縫鋪學徒身份下、動機不明的阿清…… 無數的謎團和危險的暗流交織纏繞,像一張巨大的、沾滿血腥的網,正從四面八方,向她,向她的家,緩緩收緊。

夜色,徹底籠罩了忠貞三十七村。風吹過巷弄,嗚咽聲更響了,彷彿無數亡魂在低語。這場由鮮血和謊言開啟的迷霧,不僅沒有散去,反而變得更加濃重、更加致命。而品宜知道,她和張介安,已經不知不覺地踏入了這片迷霧的最深處,退路,已然斷絕。

(請續看 第三章 暗巷的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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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案暗房 Crime Darkro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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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ime Darkroom》是張介安的小說解剖室 在這裡,台灣歷史不是教科書,而是層層剝離的傷口與未解的案發現場。 每一則改編小說都是從報導縫隙中滲出的暗影,在解剖台與放大鏡下逐步顯影。 你可能會懷疑這些故事是真的——那正是恐怖的開始。 如果你喜歡帶著歷史餘溫的懸疑感、帶著冷光的小說筆觸, 歡迎進入暗房,打開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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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在煩惱平凡日常該如何增添一點小驚喜嗎?全家便利商店這次聯手超萌的馬來貘,推出黑白配色的馬來貘雪糕,不僅外觀吸睛,層次豐富的雙層口味更是讓人一口接一口!本文將帶你探索馬來貘雪糕的多種創意吃法,從簡單的豆漿燕麥碗、藍莓果昔,到大人系的奇亞籽布丁下午茶,讓可愛的馬來貘陪你度過每一餐,增添生活中的小確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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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走上工廈天台,夕陽已然褪去,餘下漫天的紫紅色晚霞,眺望遠景,該區繁密且破舊的工商樓宇如同籠牢,四面圍困。環境昏暗使女生看不清前路,險些被地上綜橫交錯的渠管絆倒,男生見狀上前攙扶。   陳素拘謹頷首,抬手示意不必。受拒的天賜如是悠哉地走在前頭,哼起了歌,每當遇到絆腳的渠管或台階,便跺兩下腳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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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走上工廈天台,夕陽已然褪去,餘下漫天的紫紅色晚霞,眺望遠景,該區繁密且破舊的工商樓宇如同籠牢,四面圍困。環境昏暗使女生看不清前路,險些被地上綜橫交錯的渠管絆倒,男生見狀上前攙扶。   陳素拘謹頷首,抬手示意不必。受拒的天賜如是悠哉地走在前頭,哼起了歌,每當遇到絆腳的渠管或台階,便跺兩下腳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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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佇立在偏僻獨居男子家外的樹林處,穿上雨衣和雨鞋,畫上綻紅如血的口紅,屋內男子歡快的嘻笑聲沒有留意到靠近的另個輕盈腳步, 『主人。』清朗的女聲入耳,我抿了唇抬頭望去,高挑纖瘦胸前波濤的氣弱女子。 『身體借我。』我莞爾。 她顫了肩,點頭。 「『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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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佇立在偏僻獨居男子家外的樹林處,穿上雨衣和雨鞋,畫上綻紅如血的口紅,屋內男子歡快的嘻笑聲沒有留意到靠近的另個輕盈腳步, 『主人。』清朗的女聲入耳,我抿了唇抬頭望去,高挑纖瘦胸前波濤的氣弱女子。 『身體借我。』我莞爾。 她顫了肩,點頭。 「『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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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沉的意識 拒絕甦醒 在黑暗中持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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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沉的意識 拒絕甦醒 在黑暗中持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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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封的日子裡 消逝了多少朝陽 只剩斑駁的殘陽 灑在凋零的屋簷 推開那道門,一具枯槁的身軀正安睡在破爛的床舖上。房間裡散發出一股髒亂和腐朽的氣息,宛如死亡的氛圍。望著那蒼老的面容,我們難以想像她經歷過的掙扎和絕望。 生的最後一點希望 就這麼黯淡無光 獨自倖離群竄 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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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封的日子裡 消逝了多少朝陽 只剩斑駁的殘陽 灑在凋零的屋簷 推開那道門,一具枯槁的身軀正安睡在破爛的床舖上。房間裡散發出一股髒亂和腐朽的氣息,宛如死亡的氛圍。望著那蒼老的面容,我們難以想像她經歷過的掙扎和絕望。 生的最後一點希望 就這麼黯淡無光 獨自倖離群竄 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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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封的日子裡 消逝了多少朝陽 只剩斑駁的殘陽 灑在凋零的屋簷 推開那道門,一具枯槁的身軀正安睡在破爛的床舖上。房間裡散發出一股髒亂和腐朽的氣息,宛如死亡的氛圍。望著那蒼老的面容,我們難以想像她經歷過的掙扎和絕望。 生的最後一點希望 就這麼黯淡無光 獨自倖離群竄 無人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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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封的日子裡 消逝了多少朝陽 只剩斑駁的殘陽 灑在凋零的屋簷 推開那道門,一具枯槁的身軀正安睡在破爛的床舖上。房間裡散發出一股髒亂和腐朽的氣息,宛如死亡的氛圍。望著那蒼老的面容,我們難以想像她經歷過的掙扎和絕望。 生的最後一點希望 就這麼黯淡無光 獨自倖離群竄 無人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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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夜重重無盡頭 惡靈腐氣滿樓樓 暮色沉沒塵世間 扉啓死物叩門門 野林孤寂舊院立 老人白髮伴陰陽 視而不見陰曹裡 鬼魂招喚恐猶狂 黎明將臨,卻換不來任何新的謎底。 艾麗斯站在陰暗的老房子前,焦躁地踱著步。 她的祖父謝伯伯就是在這棟看似普通的老宅失蹤的,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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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夜重重無盡頭 惡靈腐氣滿樓樓 暮色沉沒塵世間 扉啓死物叩門門 野林孤寂舊院立 老人白髮伴陰陽 視而不見陰曹裡 鬼魂招喚恐猶狂 黎明將臨,卻換不來任何新的謎底。 艾麗斯站在陰暗的老房子前,焦躁地踱著步。 她的祖父謝伯伯就是在這棟看似普通的老宅失蹤的,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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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尾一串暖暖的朝露滴下,驚醒仍困在晦暗空間的靈魂。 那棟老式公務員宿舍,屋舍是竹子的圍籬,門前的小庭院約莫一台無尾小轎車的面積,我從庭院怯怯地進來,落葉已佔滿各個角落,國中時的鐵馬坐騎,後座還掛著我的書包,靜靜地靠在竹籬旁,似乎認不出曾經的主人;我在屋頂透進的微弱光線下,在每個房間搜尋,走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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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尾一串暖暖的朝露滴下,驚醒仍困在晦暗空間的靈魂。 那棟老式公務員宿舍,屋舍是竹子的圍籬,門前的小庭院約莫一台無尾小轎車的面積,我從庭院怯怯地進來,落葉已佔滿各個角落,國中時的鐵馬坐騎,後座還掛著我的書包,靜靜地靠在竹籬旁,似乎認不出曾經的主人;我在屋頂透進的微弱光線下,在每個房間搜尋,走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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