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章:塵埃落定與銹環餘響
黑暗。
無邊無際、溫柔而沉重的黑暗,如同最深的子宮,包裹著張介安的意識。沒有痛苦,沒有恐懼,只有一種徹底的、近乎虛無的平靜。時間失去了意義,空間失去了邊界。他像是在無垠的宇宙中漂流,又像是沉入了大地最溫暖的心臟。
一點微弱的光。
起初只是一個遙遠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光點。像夏夜裡最黯淡的星辰。但它頑強地存在著,並在張介安沉寂的意識深處,投下了一絲漣漪。
光點在靠近。
不,是他的意識在朝著光點飄去。
溫暖的感覺逐漸取代了虛無的冰冷。耳邊,開始有模糊的聲音傳來。斷斷續續,像是隔著厚重的玻璃。
“…心律穩定…”
“…腦電波活躍度回升…”
“…奇蹟…真是奇蹟…”
聲音漸漸清晰。是儀器的規律滴答聲。是腳步在地板上移動的細微摩擦聲。是人們壓低聲音的交談。
張介安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掀開了沉重的眼皮。
刺眼的白光讓他瞬間眯起了眼。適應了幾秒鐘,模糊的視野才逐漸清晰。
雪白的天花板。熟悉的消毒水氣味。掛在床邊的點滴架。心電監護儀屏幕上跳動的綠色曲線。這是…醫院?
他回來了?回到了…2025年?
記憶如同被狂風吹散的碎片,帶著尖銳的稜角,猛地撞擊回來!陰眼之潭的徹骨冰寒!拘束環毀滅性的爆炸!墜向生門的決絕!還有…陳品宜在陰寒深淵中消散前,那最後一絲微弱卻溫暖的意念…
“品宜!”張介安猛地掙扎著想坐起來,喉嚨裡發出沙啞的、如同砂紙摩擦的嘶吼。劇烈的動作牽動全身的傷痛,尤其是左腿,鑽心的疼痛讓他眼前發黑,重重跌回病床。
“別動!張記者!你別動!”一個驚喜又帶著擔憂的聲音響起。一張年輕、戴著眼鏡、眼圈發黑的臉龐湊了過來,是留守醫院的警員小吳。“你醒了!太好了!醫生!醫生!他醒了!”
很快,醫生和護士湧了進來。各種檢查,詢問,記錄。張介安如同木偶般任憑擺佈,眼神空洞地盯著天花板,只有乾裂的嘴唇在無聲地開合,重複著那個名字:“品宜…陳品宜…”
小吳看著他失魂落魄的樣子,猶豫了一下,低聲說:“張記者…陳警官她…我們還沒找到…”
還沒找到。
這三個字像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張介安的心上。陰眼之潭…生門逆轉…那純淨的光柱…銅胎的瓦解…她…真的回不來了嗎?那最後沉向地脈深淵的意念印記…難道只是他的幻覺?是瀕死時的妄想?
無邊的絕望和巨大的悲慟瞬間將他淹沒,比陰眼之潭的寒冰更加刺骨。他閉上眼睛,滾燙的淚水從眼角無聲滑落,浸濕了鬢角。
接下來的日子,如同行屍走肉。
張介安的身體在現代醫學的幫助下,以驚人的速度恢復著。左腿的骨折被重新固定、治療。墜崖和爆炸造成的內傷、腦震盪被精心調理。但他靈魂的一部分,似乎永遠留在了那個崩塌的地下溶洞,留在了那片墨色的陰寒深淵。
他不斷地向來探望的李國強、小吳和其他警員詢問搜救的進展。得到的答案總是令人心碎:北投山區慈惠堂後山徹底塌陷,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天坑。磚窯廠遺址也在那場驚天動地的能量爆炸中完全摧毀。救援隊動用了最先進的生命探測儀和重型機械,日夜不停地挖掘清理。除了找到鍾振海和幾名邪陣操作者被巨石掩埋、早已不成人形的屍骸,以及大量扭曲、銹蝕、無法辨認的金屬殘骸(疑似銅胎和邪陣裝置),沒有發現任何屬於陳品宜的蹤跡。她就像是…被那場爆炸和隨之而來的地層塌陷,徹底抹去,蒸發在了空氣中。
唯一的、微弱得近乎殘忍的線索,來自技術部門對那場驚天爆炸的能量殘留分析。報告顯示,爆炸的核心點位於地底極深處,能量屬性極其複雜,包含了極高強度的陰性能量、一種純淨的淨化能量、以及…一種微弱但獨特的、屬於陳品宜配槍金屬材質的粒子殘留。這似乎印證了張介安昏迷前最後的記憶片段——陳品宜確實在那裡,啟動了某種終極的儀式。
但這無法帶來絲毫安慰。只有更深的無力和空茫。
直到那一天。
李國強推著輪椅,帶張介安去康復中心進行物理治療。經過兒童病房區的走廊時,一陣輕微的、熟悉的啜泣聲引起了張介安的注意。
他示意李國強停下輪椅。順著聲音望去。
在一間陽光充足的病房門口,一個小小的身影蜷縮在長椅上。他穿著寬大的病號服,顯得更加瘦弱。懷裡緊緊抱著一本破舊的、畫著幼稚圖案的童話書。小肩膀一聳一聳,壓抑的哭聲讓人心碎。
是阿清!
他還活著!被救出來了!
“阿清!”張介安的聲音嘶啞而激動。
阿清猛地抬起頭。小臉上還掛著淚珠,眼睛紅腫。當他看到輪椅上的張介安時,那雙充滿驚恐和悲傷的大眼睛裡,瞬間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光芒!他像一隻受驚後終於找到親人的小鹿,猛地從長椅上跳下來,跌跌撞撞地撲了過來,一頭扎進張介安懷裡!
“嗚嗚…張叔叔…張叔叔!”阿清放聲大哭,小小的身體劇烈顫抖,彷彿要把所有的恐懼和委屈都哭出來,“好可怕…火…好大的火…姐姐…姐姐不見了!她把我推開…然後…然後就不見了!嗚嗚…我要姐姐…”
張介安緊緊抱住這個劫後餘生的孩子,眼眶瞬間通紅。阿清的哭訴,像一把尖刀,再次攪動他心中的傷口。他笨拙地拍著阿清的後背,聲音哽咽:“別怕…阿清別怕…叔叔在…姐姐她…她…”他喉嚨像是被堵住,那個“犧牲了”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姐姐…掉下去了…黑黑的水裡…”阿清抬起淚眼朦朧的小臉,抽噎著,伸出髒兮兮的小手,指向病房裡,“…但是…姐姐…在這裡…”
張介安和李國強同時一愣,順著阿清的手指望去。
病房的窗邊,陽光灑落。靠牆的桌子上,放著一疊厚厚的畫紙。最上面那張,用蠟筆塗滿了混亂卻又帶著某種詭異力量的線條。
畫面的主體,是一片翻滾的、如同濃墨般的漆黑水域(陰眼之潭?)。在水域的深處,畫著一個小小的、散發著微弱白色光芒的人形輪廓(陳品宜消散的意識體?)。而在這片水域的底部,阿清用深褐色蠟筆用力地塗出了一個…巨大的、深埋地底的、模糊的銅環形狀!銅環的中心,點著一個小小的、溫暖的黃點。
畫面的角落,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字:「姐姐…在下面…銅環…亮亮的…」
張介安的心臟如同被重錘擊中!他死死盯著那幅畫!阿清…他感應到了!他感應到了陰眼之潭深處,陳品宜最後留下的那點意念印記!感應到了那沉向地脈深淵的銅環(拘束環碎片或銅胎殘留的某種核心連接點)?
難道…品宜她…她的意識…並沒有完全消散?而是以某種無法理解的形式,寄託在了那地脈深處的銅環殘留之上?如同地縛靈?如同…另一種形式的“銅心”?!
這個念頭荒誕卻又帶著一絲灼熱的希望,瞬間點燃了張介安死寂的心!他猛地抓住阿清的肩膀,聲音因激動而顫抖:“阿清!告訴叔叔!你能感覺到姐姐?感覺到那個…銅環?”
阿清被他嚇了一跳,淚水還在眼眶裡打轉,但還是用力地點了點頭,小手指著自己的心口:“這裡…暖暖的…有時候…晚上…會夢到…姐姐在下面…好黑…但是…有個環…在發光…在等…”
等?等什麼?
張介安和李國強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震驚與難以置信的希冀。超自然的世界,遠比他們想像的更加詭秘莫測。
時間在悲傷、康復與渺茫的希望中流逝。
張介安出院了。他拒絕了醫生的靜養建議,拖著尚未痊癒的腿,拄著枴杖,一頭扎進了市局刑偵大隊的檔案室和證物分析中心。陳品宜的“失蹤”無法改變,但現實世界的罪惡,必須得到清算!這是她的信念,也成了他活下去、支撐自己走下去的唯一動力。
憑藉著在1943年和1990年親身經歷獲得的、超越時代的視角和對鍾家罪行的深刻認知,張介安如同開了天眼。
他從慈心善業基金會查封的海量加密電子賬目和紙質檔案殘片中,精準地剝離出一條條隱秘的資金鍊條。結合國際刑警組織提供的資料,他鎖定了鍾振濤、林茂生通過海外空殼公司洗錢、轉移育幼院資產的確鑿證據鏈。那巨額的、標註為“銅基安魂香”採購的資金流向,最終被證實用於購買放射性物質、高純度金屬銅以及…資助非法人體實驗的相關設備!
他對鍾家老宅和廢棄磚窯廠二次勘察發現的微量特殊合金殘渣(與邪陣裝置成分吻合)、土壤中異常濃度的重金屬及放射性同位素殘留,成為了指控鍾家數十年來秘密進行高危禁忌實驗、嚴重污染環境的鐵證。
他更從老廟祝那本已枯黃脆裂的《慈惠安魂錄》殘存頁角中,發現了夾在書頁深處、用密語寫下的一份名單——記錄了從威爾森神父時代開始,到鍾振海為止,所有直接參與過“慈惠之心”邪術研究、孩童誘拐與實驗、以及後期維護邪陣的核心人員名錄!其中一些人早已死去,但他們的後代,一些看似光鮮的社會名流、學者,卻依舊活躍,並暗中提供著資金和技術庇護!這份名單,如同一顆深水炸彈,在司法系統內部引發了前所未有的震盪。
在張介安提供的精準打擊點和鐵證如山面前,由省警政署牽頭、最高檢特派督導的“慈惠案”特別調查組,以雷霆之勢橫掃了整個利益鏈條。慈心善業基金會被徹底取締,資產凍結清算。涉案的鍾家成員、基金會高管、提供庇護的“白手套”、甚至幾名隱藏極深的學術界敗類,被一一逮捕歸案。一樁跨越半個多世紀、融合了金融犯罪、環境犯罪、反人類罪行的驚天巨案,終於在陽光下被徹底揭露、審判!
新聞媒體瘋狂報道。社會輿論一片譁然。震驚、憤怒、哀悼…慈惠育幼院當年的倖存者(已寥寥無幾)和受害者家屬發起了聲勢浩大的抗議和追思活動。台北街頭,關於“紅傘”、“銹蝕門環”的都市怪談,被賦予了全新的、令人心碎的現實註解。
塵埃,似乎在緩緩落定。
結案報告提交後的那個黃昏。殘陽如血,將天際染成一片悲壯的橙紅。
張介安拄著枴杖,獨自一人來到了北投山區。
曾經香火繚繞的慈惠堂,早已在後山那場驚天塌陷中被徹底摧毀。巨大的天坑如同大地的傷疤,被施工圍擋隔離,周圍拉著警戒線。坑內積滿了雨水,形成一個渾濁的小湖。曾經那堵邪異的封門牆,連同鑲嵌其中的銹蝕門環,早已深埋地底,不見蹤影。
晚風穿過寂靜的山林,帶著泥土和草木復甦的氣息。空氣中,那縈繞了數十年的、若有若無的銅鏽味和血腥氣,似乎也隨著邪陣的崩解、冤魂的淨化,而徹底消散了。
張介安靜靜地站在天坑邊緣的警戒線外。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那渾濁的、倒映著血色天空的積水。枴杖深深陷入鬆軟的泥土中。
這裡,是品宜消失的地方。
這裡,也是她終結了一切罪惡的地方。
他從隨身的舊帆布包裡,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透明的、厚重的證物袋。袋子裡,靜靜地躺著兩樣東西。
左邊,是一塊指甲蓋大小的、不規則的、深綠色的金屬碎片。碎片表面佈滿了古老的、模糊的邪異紋路,邊緣參差不齊,像是從某個更大的整體上暴力崩碎下來的。這是技術組在清理磚窯廠地下溶洞廢墟時,從熔岩湖冷卻凝固的金屬殼深處,找到的唯一一塊能檢測出特殊能量殘留的物質——疑似拘束環或銅胎核心的碎片。
右邊,是一枚佈滿深綠色銅鏽、造型古舊的黃銅鑰匙。柄端雕刻的鈴鐺圖案依舊模糊,卻沉甸甸的,帶著冰涼的觸感和歲月的氣息。這是陳品宜從鍾振濤屍體旁帶回、開啟了最後之門、也間接引發了終結之戰的鑰匙。
張介安蹲下身,動作遲緩而莊重。他用手指在警戒線邊鬆軟的泥土裡,挖了一個小小的坑。然後,他將那個裝著碎片和鑰匙的證物袋,輕輕地、穩穩地放了進去。
“品宜…”他低聲呼喚,聲音在晚風中顯得有些破碎,“…我們…贏了。鍾家完了。慈惠案…結了。孩子們…可以安息了。”
他停頓了很久,似乎在積攢力氣,又似乎在聆聽風中的回應。
“阿清…他很好。心理醫生說他很堅強。他…他說能感覺到你在下面…在一個有光的地方…”張介安的聲音哽住了,他深吸一口氣,用力將泥土回填,覆蓋住那個小小的證物袋,堆成一個不起眼的小土包。
“這兩樣東西…屬於這裡…也屬於你…”他像是在對泥土說,又像是在對著深不可測的地脈訴說,“…如果…如果你真的還在…如果那個環…真的還在亮…”
他沒有再說下去。只是用沾滿泥土的手,輕輕拍了拍那個小小的土包。然後,他拄著枴杖,艱難地站起身。夕陽將他孤獨的身影拉得很長。
就在他轉身,準備一瘸一拐地離開時。
嗚——
一陣輕柔的、幾乎微不可聞的風,從天坑積水的方向吹來,拂過他的臉頰。
風中,似乎夾雜著一絲…極其微弱、卻無比熟悉的氣息?
不是花香,不是草木氣息。
而是一種…彷彿被陽光曬暖的、乾淨的肥皂清香…混合著一絲淡淡的硝煙味道…那是…陳品宜身上特有的味道!
張介安的腳步猛地頓住!心臟在胸腔裡狂跳起來!他霍然轉身,目光如電,死死地掃視著平靜無波的水面,掃視著周圍寂靜的山林。
除了風吹樹葉的沙沙聲,什麼也沒有。
是錯覺嗎?是過於思念導致的幻嗅?
然而,就在他驚疑不定、幾乎要認為是自己太想她而產生的幻覺時。
叮鈴…
一聲極其輕微、清脆、如同冰片碰撞、又如同最純淨的水滴落入玉盤的聲音…毫無徵兆地…直接在他的腦海中響起!
這聲音…如此熟悉!
是鈴聲!是那枚早已崩毀的拘束環曾經可能發出的、未被怨念污染的、最本真的聲音!是他在陰眼之潭生門中心啟動逆轉儀式時,手中緊握的碎片傳遞出的、最後的共鳴之音!
聲音短暫而飄渺,轉瞬即逝。
卻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驚鴻,瞬間照亮了張介安死寂的心湖!
他猛地看向腳下那個小小的土包,又抬頭望向天坑中那渾濁卻又倒映著漫天晚霞的積水。
不是幻覺!
那風中的氣息…那腦海中的鈴音…
塵埃之下,餘響未絕!
銹蝕的門環或許深埋,但有些聯繫,有些守望,如同沉入地脈深淵的那點微光,穿透了生死的界限,穿透了厚重的泥土,在風中,在靈魂深處…低迴…縈繞…
張介安站在原地,久久未動。殘陽的餘暉落在他身上,也落在他腳下那個小小的土包上。他緊握著枴杖的手,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嘴角卻緩緩地、緩緩地…勾起了一個極其細微、卻充滿了無盡複雜意味的弧度。
有悲傷,有緬懷,有未解的謎團…但更多的,是一種在絕望廢墟之上,悄然萌生的、微弱卻無比堅韌的…
希望。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