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黎明破晓
大家可以试着体会一下二十世纪初的头十年中国东南部一般农民的绝望心情,当时整个地区贫苦农民的生活条件已难以为继,比如长期的干旱造成土地的干涸;就算降雨,却又发生河水泛滥并淹没低洼地区。不管是哪一种情况,总是年复一年交替发生,庄稼的收割凄惨无比。如果没有饭吃,生活便会陷入绝境。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更糟的是,当地的法律偏偏又形同虚设,可以说根本就没有王法,猖獗的盗匪经常趁机四处掠夺早已面临枯竭的粮食。
谢昂,是一个出生在中国闽南家庭的长子,他的成长环境是一处河岸经常泛滥成灾的福建省某村庄,当地的水稻经常歉收,家中每年只能靠微薄的收成维持生计。台风经常翻山越岭侵入地势低洼的农村,一旦袭来便掀起狂风大作且大雨连绵数月不退,密集的暴雨倾盆而下,一切的物资都浸泡在雨水中。当河流的水位上升并溢出河岸时,波涛汹涌的河水开始吞噬堤坝,并将土地卷入洪流之中。河水的涨势越来越凶猛,河流的速度也越来越湍急,吞噬了河畔沿途的一切,漫过堤坝并淹没了稻田。接踵而至的洪水冲走了一切,不仅冲走了这户人家的田地,还冲走了他们的家,家中的一切都漂浮在河中央。他们的房子只剩下浮在水面上的茅草屋顶,依然顽强地撑着。半死不活的农场牲畜紧紧抓住漂浮在水面上的残骸,开始膨胀与腐烂的人类尸体则在急流河水的漩涡中上下左右晃动。雨停歇后,阳光直射曝晒河水,河面上开始飘来阵阵的腐尸恶臭。这些毁灭的景象使人忆起佛陀在觉悟之夜所领悟到的真谛:生死轮回犹如汪洋苦海。
洪水过后,这个年轻人的家人打包所剩无几的财产,举家徒步穿越高山,来到下一个山谷并暂时投靠亲戚,试着展开新的生活。他们在空地上搭建茅草屋,重作冯妇,还是靠耕种为生。可是祸不单行,第二年干旱降临,土地都被烤焦,呈现龟裂状,因此庄稼全都枯萎了。
经过连番的打击,年轻的谢昂再也承受不住对生命的绝望,于是他毅然决然迎向生命中另一个关键的时刻。某日清晨,当黎明的曙光划破贫瘠的田野,他含泪辞别了父母,离家去寻找更美好的未来。他徒步踏上家中南边已干涸的泛滥平原,在平坦坚硬的土地上一步一脚印前行,土地上布满受干旱影响的稻茬。他年轻力壮,能长途跋涉且不感到疲倦。他随身携带的物品不多,只有一些塞进中式行李箱的衣服,这个行李箱是一个又高又圆用竹子编织的篮子,他把篮子悬挂在扁担上。那一年的谢应是一个才22岁的年轻人,他独自一人走向未知的生命旅程。
犹如那个时代的许多年轻人,他加入了逃离中国南方艰苦环境的大迁徙,搬到东南亚的土地上去寻找更绿意盎然、更新鲜的牧场。他从以前的移民先辈的传说中得知,遥远南方的土地平安且富饶。他的计划其实很简单:就一直向南走,直到抵达海边,然后藏身在一艘向西南航行的商船船舱里,并在东南亚大陆东海岸的城镇做些买卖。如果能碰上好的机遇,他便打算下船到大陆找工作。当他搭乘的中国货船终于抵达公海时,谢昂向船长毛遂自荐,表示愿意当船员以支付旅费。这艘船向西南方航行,横跨中国南海,沿途在每一个海港卸货和装货,最终进入泰国湾的海域,并在泰国东南海岸的港口城市兰辛县将船锚抛向岸边的海水。这个即将成为阿姜贾的父亲发现当地的环境条件很适合新的生活,于是他带着竹制的行李箱下船,并在这个繁华的城市里开始找工作。
虽然阿姜贾的父亲在他的人生经历中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但对于阿姜贾的个性却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影响,这也是阿姜贾勇敢、坦率、自信的基础。阿姜贾的父亲是中国福建闽南人士,年轻的阿姜贾从父亲那里继承了福建闽南人典型的传统性格。
即使是与很熟的朋友及家人交谈,福建闽南人也习惯用宏亮且有力的声音大声嚷嚷,对不知情的人而言感觉就好像在争吵一样。但在福建闽南人看来,大嗓门和粗鲁的说话只是一种有效且有自信的沟通方式。虽然他们在普通的对话中经常会参杂一些脏话,听起来很粗鄙,但他们并无恶意冒犯他人。对他们而言,那只不过是一种无伤大雅的口头禅而已。
阿姜贾在出家前也因其「没文化」的性格特征与日常谈话中使用不假修饰甚至粗鄙的语言而闻名,这种行为有时会引发公众的争议。阿姜贾的个性活泼,聪明多智,精力充沛,意志坚强,自信心强。他和父亲一样,也是一个身强体壮的人,拥有不知疲倦的工作狂热,可一旦遇到阻碍时,便容易发生冲突。
当阿姜贾最终同意讲述他的人生故事时,他的严谨与不苟言笑的性格便展现得淋漓尽致,他拉开帷幕,回顾他作为一名森林头陀僧侣的一生,希望、目标、冒险与经验教训成为了整个故事的核心。他引导听众领略一个由人物、地点和事件交织而成的传记景观,并将注意力集中在形塑其修行旅程中勇猛与坚毅的特质上。在讲述故事的过程中,阿姜贾并没有回避自己的缺点,也没有回避以最坦率的方式来描绘与他互动交往的人。在提升修行的严格过程中,他对自己的要求与对学生的要求一样严格。不过,他也并非一味那么地严厉。从他讲述关于自己的怪癖和离经叛道的行为轶事中,可以窥见出他并没有那么令人生畏,甚至有更人性化的一面,这一点可以使读者能更全面地窥见他的全貌。
在第一次的采访时,阿姜贾的心已经开悟了,虽然他外在的形象褴褛不堪,但他仍自在地与世人打交道,丝毫没有给人局促不安或扭捏羞赧的感觉。他的叙述仿佛是在向世人宣告,他对自己证悟的深度和成熟度充满着信心。他开诚布公讲述自己的一生和修行的经历,没有丝毫隐藏或不可告人的动机。他只是表现出择善固执与旺盛的斗志,这些特质都为他赢得了「破布包裹的纯金」这个称号。
公元2000年1月30日下午,在阿姜贾指导下修行几十年的一群僧俗弟子们前来参访他的禅舍,并向他提出了一个特殊的请求,他们询问他是否同意完整讲述自己的一生,好让弟子们能完整记录与保存下来,以此帮助未来后世的佛弟子。他们希望能深入了解他的个人经历与回忆,并给他足够的时间讲述自己的故事。阿姜贾当时已高龄八十四岁,已接近人生的生命终点站,当时的他身患多种疾病,身体羸弱,体力不支。他躺在藤制的躺椅上,双脚抬高以舒缓长期累积的病痛,阿姜贾同意讲述他的生平事迹,但条件是他的传记必须是用于激励当代僧俗的修行者,使他们相信传统的佛教修行方法确实能够直接使他们从苦中解脱。自从那一次的采访与随后接续的采访中获得的录音档内容便成为了本书所依据的口述历史资料。
在采访小组成员安装录音设备时,阿姜贾提醒他们,他的记忆力随着身体健康的恶化而逐步衰退,这很可能会影响他记忆的准确性。不过,虽然如此,他还是会尽力。事实上,这本书已详细记录了阿姜贾的一生以及他所处的不凡时代。
除了本书的导言与后记,书中的内容均来自这些录音的访谈,这些访谈是在几周时间内定期进行。这些录音后来被转成泰语,并以自传的形式出版,书名为《破布包裹的纯金》。
本书有泰语版的英译本,我对其重新修订,以使其更加清晰流畅。本书的英译版是一部精心编撰的作品。在取材和章节的编排上,我们都希望能突显阿姜贾的传奇人生和修行之路的特定主题。
阿姜贾先讲述了他的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从中国南部移民到泰国东南部的故事。他提到了父母对他的成长和个性的影响。他讲述了母亲和父亲的相识经过,以及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回忆故事,并描述了他出家为僧的生活,他特别强调他几十年来与泰国森林头陀传统中最著名的禅修大师们一起度过的森林头陀僧侣的生活。
阿姜贾出生在一个交通必须依靠徒步与运河船、夜间须使用烛火灯和柴火炉、道路尽是泥土路和碎石路以及以农业社会为主的时代。那是一个纯朴的时代,原始森林覆盖了泰国大部分的陆地,茂密的亚热带灌木丛林形成了一大片的荒野,并贯穿泰国的许多地区。如今的泰国,公路在乡村蜿蜒穿行,但在当时,只有狭窄的小路穿过茂密的丛林,村落彼此间相隔往往需一天以上的步程。这些小区周围的森林里充满着危险的野生动物,令当地的居民胆颤惊心。正是在这样人烟稀少的荒野之地,阿姜贾才能找到踏上佛陀崇高觉悟之路的理想环境。
然而他对事件的叙述有时缺乏条理和时间的连贯性,这一点可从他对自己生活的即兴口述中看得出来。起初,他对青年时期的回忆并非按照事件发生的时间顺序进行。相反的,由于对童年时期某件事或某个人的记忆,促使他跳跃描述多年以后发生的相关事件,因此他的回忆是以一种比较随兴的方式出现在脑海中。比如说,在讲述少年生活时,中间他会穿插出家之后发生的故事,然后又迅速拉回到少年时的经历。因此,我不得不重新整理了故事的情节,将事件的时间顺序重新排列组合,尽可能反映准确的时间次序,比如所有与僧团生活有关的故事都被安置收录在一起,有些是发生在他出家受戒之时,有些则发生在受戒之后的几年,其他的部分也被移动和插入看似更符合传记事件时间顺序的地方,这样才能使这本英文版的内容有逻辑地从一个故事到下一个故事流畅地衔接起来。
由于是采用看似谈话性的口述方式,因此阿姜贾的回忆录便经常显得杂乱无章,比如从一个情节峰回路转跳跃到另一个情节之上,连串的事件中又不时出现即兴的佛法开示。如果阿姜贾能在出版前自己对文本进行编辑,也许就会减少一些离题的内容,并能以更清晰的结构来组织故事的情节。然而,他表示他没有兴趣这样做,因此最初的泰国编辑团队也只好顺其自然。不过,由于泰国编辑团队不愿意偏离阿姜贾的口述内容,因此还是按照他的口述进行了抄录,并在没有重大更动的情况下出版了本书。
由于阿姜贾使用的是口头叙事的方式而非书面文字,因此他的故事自然而然具有地方民间通俗与口语化的特色。由于没有事先经过排练,因此他的讲述少了复杂的语法结构和专业的词汇,反而多了些适合日常的用语和对话的语法、词汇与习惯用语。随着他的回忆走势,无论趋向何方,都给人一种朴实无华的感觉。因此,他的故事读起来就像是一个朋友对另一个朋友在谈论自己的生活一般平易近人。尽管风格形式不是那么正规,但当故事中提到了「法」这一个主题时,阿姜贾的语气便立即变得严肃、自律与谨慎,以此表达他对「法」的一种尊敬。
他的叙述描绘了他一生中发生的许多事件,其中的一些事件生动地描绘出在修行成长和进展的关键时期所发生的决定性经历。他坚持用平实无华的方式来叙述他生命中每一段的细节,而不是将事件给浪漫美化。对于过去,他既不留恋,也不耽溺。他接受了世界不断变化无常的必然性,在整个叙述的过程中始终保持务实与向前迈进。
由于阿姜贾是即兴讲述自己的生平,因此可能会出现某程度的夸张与美化,或偶尔出现时间和地点的错置,而阿姜贾是他故事的唯一来源,因此有时他的故事会出现多个版本,这便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些矛盾与差异。我试着先考虑采用最有根据的版本,或在某些情况下将多个版本的细节合并成一个版本,并将其插入事件年表的适当位置,以此来调和看似矛盾的地方。为了给这些事件提供更多的背景信息,泰文编辑团队有时会添加自己的评论,或引用一些有关他生平事迹的故事,而这些故事则改编自与他同时代的评论。如果这些评论有建设性,且符合阿姜贾的意思,并有助于澄清特定情节的背景,我就会将其纳入本书之中。此外,我删去了看似与正在进行的叙述无关且可能只会给故事情节增添混乱的题外话。我希望,这是一部有逻辑、有条理且趣味盎然的传记,能使现代的读者了解到阿姜贾深邃的修行成就。
阿姜贾对他生平的口述于1984年左右结束,距离他圆寂整整20年。泰国的编辑团队并没有完全直接采用阿姜贾的陈述,而是对他最后二十年的生活作了一番批注,又或者引用了其他的信息。然而,这些充其量不过是些泛泛而谈,往往缺乏细节和实质的内容。为了弥补这些不足之处,我将编辑团队所提供的信息与我能找到的其他数据结合起来,并利用这些数据构建出一套关于阿姜贾晚年生活的故事。因此,这本传记的结尾标题为「黄昏」,内容的主旨与重心皆围绕在他晚年的两大主题之上,也就是修建他的「布利达塔」森林禅寺以及他逐渐衰弱的身体。
为了能有连贯地勾勒并描绘出布利达塔森林禅寺建造过程中所发生的事件,我收集并比较了他的弟子们的评论和在最初十年于不同阶段所拍摄的照片中收集到的信息。然后,我将这些信息编辑成一段故事,其中记录了这项工作所需的巨大努力、合作与供养奉献,同时也是一则发人深省的故事,告诫人们放逸与没有节制会给努力朝向解脱的僧团带来危害。
为了精准描述阿姜贾的身体衰退以及他去世前数年面对累积的病痛所展现出的安忍,我先查阅了原泰国编辑团队提供的极为有限的数据,内容包括一系列的重点,其中胪列出阿姜贾的病症、他的主治医生、值得注意的特别日期以及接受治疗的医院。在这些数据的基础上,我又对相关的疾病进行了一些研究,以准确描述其典型的症状,并将这些知识与当时的照片结合起来,使阿姜贾去世前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增添更多的细节与内容。由于他的健康每况愈下,晚年又发生了许多其他事件,我利用这些关联替阿姜贾的传奇一生画上一个句点,最终这位心灵战士于公元2004年8月23日与世长辞。
在翻译过程中,我一直努力遵循佛教传记的悠久传统,亦即既重视事件的本身,也重视从事件的道德后果中汲取教训。换句话说,阿姜贾生活中的每一个阶段都蕴含着等待开示的佛法教义。阿姜贾本人也采用了这种方法,经由回忆向听众阐释佛法实践的重要经验。
阿姜贾的自述是从一位年长且成熟的老师的角度出发,他讲述自己生平的主要动机显然是为了教学,且主要集中在他所领导的森林头陀比丘身上。他相信,讲述自己的经历可以激励他们的修行,并阐释佛教禅修的真正目的,避免弟子们陷入怀疑和困惑。在访谈的过程中,他经常中断叙述,并强调他认为对听众中的比丘特别有益的观点或教诲。这些离题的穿插叙述往往使故事不连贯及脱节,比如有时他转而讲述简短的道德故事,并直接向听众提出告诫;又有的时候,某些题外话是关于戒律、禅定与专注以及内观禅修技巧的教导。由于阿姜贾是从自己的亲身经历来谈佛教的修行,使得这些穿插的佛法开示也赋予了故事中某些情节的寓意和权威,消除了听众的疑虑,并灌输听众信心。在阿姜贾生活和修行的佛教寺院传统中,比丘们通常对自己的个人的修行经历都守口如瓶,几乎不存在所谓的自传。然而阿姜贾并不墨守成规,他大胆地宣布了他在每一个阶段所采用的方法和取得的修行成果。从这一点来看,他对自己的生活和禅修经历所留下的记录,无论是在范围或细节上,在泰国佛教中都是很不寻常的事。随着年龄逐渐的增长,他越来越经常谈论自己的生活,这已俨然成为他教学风格上的一个显著的特点,直到编辑团队为了撰写本书而采访他,才促使阿姜贾公开谈论他的全部修行成就。
叙事的杂乱风格与节奏似乎恰好反映出阿姜贾的大部分出家生活都是在艰困的行脚云游中度过。他对佛教出家的故事印象深刻,这些比丘们的高尚圣洁的梵行品德使他们能进行在大多数人看来不可思议的头陀苦行,因此他也开始了严格的出家修行,试图效仿他们,踏上他们走过的足迹。他从过去杰出的佛教代表人物为达到觉悟而克服万般困难的英雄故事中受到了启发,满怀希望地踏上了解脱之路,渴望开始正式的修行。他认为,一个比丘若要达到「苦灭尽」,就必须坚定不移地向解脱目标迈进,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要保持这种动力,直到实现最终的解脱目标为止。
自古印度佛陀时代起,佛教比丘的生活方式就是以无家可归及四处云游行脚的流浪者生活为模式。这样的修行者放弃了红尘世俗的生活,离开了家庭与家人,身穿用废弃的布料缝制的简单袈裟,挨家挨户托钵并依靠在家人布施的食物为生,并以山川森林为栖身之所。他们以这种简朴的生活方式为修行的基础,为了能在佛陀的觉悟道路上取得修行的进步,他们实行了佛教称之为「头陀行」(dhutaṅgas)的修行方式。在佛教僧侣制度的整个历史中,这种修行方法的简朴性为森林头陀比丘的禅修方法提供了支撑的结构,这也有助于解释为什么头陀苦行始终能深深地融入佛教的体系之中。
二十世纪初,这种传统的森林头陀比丘的生活方式出现了非比寻常的复兴,这种复兴后来被称为泰国森林头陀的传统,其试图重振佛教修行的古老准绳,也就是在森林中生活、严格的戒律修持与寻求佛陀觉悟之道的禅修,而这些标准在当时的出家僧侣文化中早已缺失。与之前的佛教复兴时代一样,在这一次的复兴中,泰国森林头陀比丘的角色逐渐成为了头陀苦行与禅修技巧的大师,这使他们能够直接触及到现实的另一种秩序,并将接触到的知识传授给弟子们。人们认为森林头陀比丘的禁欲梵行、苦行,尤其是他们对禅修的坚持所产生的力量,激励着一代又一代崇敬他们的追随者,使其效仿他们艰困的出家生活方式。
1937年,阿姜贾出家并进入僧团,当时的泰国的森林头陀僧侣已经在佛陀同意并鼓励的十三支头陀苦行(dhutaṅga)基础上建立了强大的禅修传统,他们称自己的苦行生活方式为”tudong”,这是 「头陀行」(dhutaṅga )一词的缩写。头陀行一词的概念不仅包括须遵守全部或部分头陀支与其他的出家修行方式,还包括森林头陀比丘数月独自徒步穿越人烟稀少的荒野山林地区的传统惯例,这种艰苦的旅程往往是一种对头陀比丘的精神力量和耐力的极限考验。在行脚的旅程中,阿姜贾那一代的头陀比丘们只携带以下的基本必需品:三件主要的袈裟、一个钵、一把剃刀、一条腰带、针线、一个滤水器和一把头陀伞及伞帐,所谓的伞帐是一种被缝制在雨伞边缘的布幔,若悬挂在树枝上便可形成一种类似帐篷的遮蔽物,以防止蚊虫对禅修的干扰。
他们的日常生活充斥着森林与山脉、河流和溪流、洞穴石窟、悬崖峭壁以及危险的毒蛇猛兽。在村落稀少的偏远边陲地带,他们沿着狭窄的荒野小径徒步行脚,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由于他们都必须依靠从这些小村庄托钵化缘得来的食物,因此四处云游的头陀比丘从不知道他们的下一顿饭会在哪里吃得到,而且有必要时,他们也做好了得不到食物的心理准备。他们只是依靠严格的头陀纪律和坚定的意志来完成他们为自己设定的艰巨挑战。
阿姜贾出家之后,他也加入了那些无畏的森林头陀比丘的行列,这些比丘们从事头陀苦行的修练,为的是去除心中的烦恼污垢。为了实现这一个目标,头陀比丘必须彻底改变日常生活的思维与习惯,而这种转变需要誓言承诺、勇气以及一生的坚持与修持。
这种禅修的生活方式结合了安居和云游行脚的生活,所谓的安居是指比丘们都聚集在森林头陀僧体的禅寺之中,在有权威的禅师或老师的指导下精进修行;而所谓的云游行脚则是指比丘们在修行结束之后展开行脚的修行方式。阿姜贾对头陀修行的认识则始于森林禅寺的生活,在那里,他接受阿姜孔玛(Ajaan Kongmaa)的教导,阿姜孔玛是一位智慧卓著且受人尊敬的高僧。在寺院里,他的生活受到严格的约束与规范,比如:禅修的常规功课、法堂的仪轨、师徒相互间的礼节、早晚在佛像前的诵经,以及佛教僧侣必须遵守的戒律等等。阿姜贾学习了基础佛教的禅修业处,比如在心中默念「Buddho」(佛陀)的正念培育以及对人体各个器官与部位的禅观,透过这种修行方式能强调对传统僧侣价值的尊重,而森林禅寺则能够保有比丘们对正统佛教修行承诺的完整性。虽然许多森林头陀比丘在独立修行之前都要在老师的身边生活和学习许多年,但阿姜贾因胆大且富有冒险的精神,却是一个明显的例外。随着时间的推移,阿姜贾成为了率先使用新修行方式的头陀比丘之一,使历史悠久的头陀苦行增添了新的一面。
在进行扎实的戒律和禅修训练的同时,森林头陀僧团还会要求比丘们定期遵守一些重要且核心的头陀支,比如:住在森林中,每天行走托钵化缘,一天只吃一餐,所有的食物都必须直接从钵中取食等等。比丘们还被鼓励尝试其他适合自己秉性的修行方法,比如说,只穿用废弃布料制成的袈裟(粪扫衣),住在户外,在大树底下、山洞石窟或悬崖峭壁下露宿,以及不躺卧等等。这些修行方法都被视为高阶的头陀苦行,当比丘认为已经做好加强禅修的准备并欲将内心的力量测试到极限时,他们就会自行决定采取这些修行方法。
阿姜贾的叙述揭示了他对自然环境的深刻理解,从他的描述中可以窥见泰国有许多地区蕴藏着丰富的原始森林、清澈的河流与溪流、空气清新凉爽的宽阔洞穴石窟、被天然泉水浇灌的高山丘,以及大量野生动物,泰国是一个拥有多样且庞大生物的环境,自佛陀时代以来的几千年里,南亚与东南亚的生态环境与自然景观几乎从未遭受人为的破坏。尽管几个世纪以来,人们对森林头陀禅修的重视程度犹如月亮的盈亏时高时低,但这片原始荒野仍一直都是潜心修行者的理想隐居之地。然而,这种情况在二十世纪的中期却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1916年,也就是阿姜贾出生的那一年,泰国近70%的国土被广袤的阔叶林所覆盖,那个时候的头陀比丘都可以四处徒步行脚,从国家的一端走到另一端,穿越无边无际的荒野。但由于后来猖獗的森林砍伐,到2004年,也就是阿姜贾安去世的时候,全国只剩下百分之二十的地区还保留着森林,而那些日益减少的荒野山林区大多被局限在国家森林保护区域内。如此大规模破坏古老的荒野山林地区,也意味着森林头陀比丘的修行活动范围最终只能剩下被大片农耕地和因城市扩张所分隔出来的小块山林地。佛教头陀比丘的禅修天然居所,如河流、山峦和洞穴石窟,过去历经千年毫发无损,如今却面临着似乎不可逆转的无情毁灭趋势。
我们从这一个改变的景观角度来阅读本书,阿姜贾的自传既可以被理解为一篇史诗,向可能是佛教头陀苦行的最后一个黄金时代的致敬;也可以被理解为是一首悲歌,预示着过去理想的禅修环境的殒落,因为长期以来,这种理想的禅修环境可以使这些独特的头陀修行模式被实践。虽然森林头陀修行的重要关键因缘在他生前已经消失,但阿姜贾并不希望他的佛教后继者成为时空的囚徒。相反的,他向一代又一代的佛教修行者提出了挑战,要求他们在任何情况下都要忠于传统的佛教修行方法,从而直接从苦中获得解脱。
《破布包裹的纯金》这本书真实地记录了阿姜贾的生活和修行,不仅向我们揭示了他在尘世中短暂生活的性格和特质,还向我们展示了他想要达到超脱尘世的崇高解脱目标,以及他经由何种方式揭开了尘世人格的破布,显露出被包裹在破布里的纯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