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的晉陵城甚是令人煩躁。
雖然人車往來正常,可是城門的管制變得很嚴格,檢查的官兵各種刁難,諸多想入城的民眾皆被拒之門外,行李太多不行、馱貨的馬長太壯不行、規模大的雜耍團不行、一個人進城也不行!進得了城的亦不復平日悠閒自在,均是垂頭快步,匆匆而行,辦完事就趕快回家回旅店,不願在外逗留。
「師兄,咱們要在這兒坐到何時啊?」陶壺裡的茶倒得半滴不剩,位處欄邊的羅韞盤托著腮,執杯就口,百般無聊。
謝追鴻面朝師弟,視線卻斜向對邊樓下,嘴上說:「坐到魚兒上鉤為止。」
「呼!」羅韞盤吁氣,正想轉頭往後看,腳趾遽然一痛,痛得他回頭揉腳,眼角含淚:「你幹嘛啊?」
「我才問你幹嘛。」謝追鴻肅容:「別這般明目張膽地看過去!」
「今已第四日,晉淵莊還會來這間工坊嗎?」羅韞盤壓低聲:「我聽小澈說了,這工坊是晉淵莊擾亂視聽之舉,何必花這麼多心力?」
「就算是擾亂,也會來看看成效。」謝追鴻道:「這場爭鬥,不是比誰武力高,惟有最細心,最有耐性的人才會贏。」
「爭鬥?跟誰爭啊?」羅韞盤面露不屑:「是故我不喜歡官場的作派,叛逆當前,不通力合作,只念著搶功奪權……唉呦!」話未完,又被踩趾頭。
謝追鴻豎眉警告:「少說話,多做事。」
羅韞盤撇撇嘴,然後腳踩椅面,上下抖動,手順了順下巴的假鬍子,痞里痞氣:「咱倆每天喬裝打扮,不重複裝束地到客棧盯哨,卻不能進屋搜索,只能乾坐於外。除非是如來佛再世,不然瞪穿眼睛也沒用……」
「付錢,跟上。」謝追鴻突然離座,大步下樓。
「等等我!」羅韞盤掏錢付賬後,急急忙忙跟在大師兄身後。
出了客棧,謝追鴻就扯著小師弟隱匿暗巷,貼牆躡足。
拐過一個彎後,羅韞盤才知他們在跟蹤一個小兵,小兵頭上的笠帽壓得很低,步伐異常快速。
「怎麼了,我瞧人沒甚麼奇怪啊?」他悄聲問。
「這都沒發覺,還敢說你瞪穿了眼?」謝追鴻下頷一高:「那人的袖口下襬過長,代表衣服不合身,還在內裡加穿一件衣衫,熱得後頸全是汗,你說他怪不怪?」
羅韞盤醒悟:「他是套上兵卒的制服,混進搜查的隊伍裡。」
「總算認真了。」謝追鴻吩咐:「你在下面追,我去上面。」語畢,三個蹬踏,輕巧上屋。
似是不欲接觸人群,目標不走擁擠的大街,一直在巷子裡彎來彎去,足下不停,卻愈來愈慢。上頭的謝追鴻緊跟目標外,亦放眼望去,那人行進路線迂迴,看不出要往哪兒走。
猶自納悶,卻聽咚的一聲,目標倒地不起。
羅韞盤一驚,欲要跑近觀視,但聞:「慢著。」大師兄飛身下地,擋在身前,謹慎地左右察看,確認無異狀後,方接近目標。
把地上的人翻了過來,只見假小兵雙眼圓睜,伸手摸一下頸部,沒有脈搏。
「他死了。」羅韞盤不敢置信,掃視死者周身,瞧他右手手指捲曲,握著某物,遂扳開來查看,是一只白色的小瓷瓶,瓶塞已除。將瓶口的氣味搧來聞聞,又湊近死者的嘴邊嗅嗅,推測:「是中毒死的,這毒的味道像杏仁茶……他應該沒察覺到被跟蹤,為何要自盡呢?」
謝追鴻與其判斷不一:「他不是自盡,是誤食毒物。」「何以見得?」看師兄的神色哀憫,羅韞盤恍然瞠目:「你識得他?」
「說過幾次話。」謝追鴻應說:「他叫嚴獻琛,外號凌煙夜客。兩年前曾來總壇交流切磋,由夢玲師妹接待。其拳腳功夫相當漂亮,不過基本功不足,隨著年紀增長,攻防兩端暴露出的弱點益發明顯,便來東滎派作客半年,虛心聽取師尊和幾位師伯師叔的建議,努力改進缺點。這人個性謙遜客氣,師尊和夢玲師妹皆對他讚不絕口。」
羅韞盤吞了口口水:「他特意接近工坊……那他、他是叛黨囉?」
謝追鴻沒說是也沒否定:「這人是個武痴,除了武學,甚麼都不關心,他哪來那麼大的膽子,敢與叛逆為伍?」
搜遍屍首,僅搜到錢囊、玉佩、乾糧等等隨身物品,沒有其它可疑的物事。謝追鴻拿過師弟手中的瓷瓶,單眼看進裡頭殘餘的液體,「但願這小瓷瓶能提點咱們。」
羅韞盤思忖:「我想進去工坊瞧一瞧嚴獻琛究竟做了甚麼。」
謝追鴻亦懷此想:「白天耳目眾多,晚上再去。」
*****
是夜亥時,晉陵縣的衙門內依舊燈火熠熠。
「將軍,常州刺史魏翱求見。」站崗的小兵進來稟報時,王祿之瞪著一桌燒得焦黑,已看不出是何物的東西,眨了眨布滿血絲的眼珠子,啞聲:「我又沒找他,他來做甚麼?」
小兵答覆:「好像查到了新的線索,故欲上報將軍。」
王祿之皺眉:「沒燒成灰的物什都在這兒呢!他能查到甚麼?」
屈縣令俯身對著椅上的上司道:「將軍,依下官對魏大人的瞭解,他該已理清些頭緒,才上門拜訪。」
「……好吧。」王祿之首肯:「讓他進來。」
「是。」小兵領命而出,再次入內時,後方跟了兩名頭帶黑幞巾,身著缺胯衫的男子。
一見來人,屈縣令即戒備喝道:「你們是誰?竟敢……」「屈大人,退下。」然而王祿之擺擺手,道:「本官要好好接待這位……『魏刺史』。」
屈縣令怔了怔,打揖告退。
王祿之的臀部連挪一分都嫌麻煩,攤手道:「這兒僅有一張椅子,就不請潘尚宮入座了。」
潘文雙一襲男裝,卻難飾明豔本色:「不要緊,王將軍比我更需要那張椅子。」
「你來這裡做甚麼?既然知曉要冒名偽裝,我才會放你進來,就該明瞭我們之間沒甚麼好談的。」睨向一旁也作男裝打扮的女子,王祿之神情不善:「美色對我無用,快滾!」
那名女子垂首作溫順狀,只在心底暗暗好笑。
「令兄的事情,節哀順變。」潘文雙粗略掃過一遍桌面,問說:「王將軍有查到甚麼嗎?」
「我為何要告訴你?」王祿之一臉嫌惡。
她逕道:「晉淵莊的莊主名為李勳,曾任嘉興縣令,五天前辭官後,現下行蹤成謎。」
「甚麼!」王祿之驚喜交集,旋又懷疑:「你會這麼好心?莫不是信口雌黃?」
「王將軍何不問問外頭的屈縣令?相信他亦耳聞近日李勳辭職引發的騷動。」潘文雙漫不經心地瀏覽周遭,「就不知王將軍對案情掌握得如何?」
「我說了,我為何要告訴你?」得此消息,王祿之再也坐不住,闊步朝門,邊走邊喊:「來人,備馬!本將軍要去嘉興!」
他大聲嚷嚷完,門外的屈縣令馬上吩咐下去,還細心地問:「將軍,請問……這兩位,也要跟去嗎?」再度照面,屈縣令亦看出她們是女扮男裝。
「跟去做啥?只會礙事。」振肩理好屬下為其披上的披風,王祿之興奮地邁過門檻,跨上馬鞍。
王祿之領著一大批官兵出城後,衙門的捕快才端來茶水,訥訥地問:「大……大人,您還要喝嗎?」
纖纖蔥指捏起茶托,半掀杯蓋,薄唇優雅地抿著杯緣,潘文雙嫣然巧笑:「好茶。」然後遞給旁人。
另一隻素手取過茶杯,單手揭蓋而飲,談皓亦讚:「確實好喝。」
爾後潘文雙與談皓離開衙門,前往事發的工坊,抵達時,謝追鴻及羅韞盤已在屋裡。
進到屋中,謝追鴻即道:「有賴潘大人機智,引開王祿之的軍伍。」
「其兄福之慘死晉陵,王祿之對晉淵莊恨之入骨,他亦非沉穩善思之人,對於查案這種枯燥冗長的活更是大外行。」潘文雙唇角微彎:「他雖只有叫囂攪和的能耐,但四處奔來跑去時,至少能讓晉淵莊別那麼好過。」
「天生我才必有用。」豐潤的厚唇開闔,談皓問:「小龜,有發現嗎?」
不顧環境焦黑髒亂,羅韞盤的下巴幾乎貼著地板,手指在西邊的牆角上摳摳抹抹,「真是古怪……為甚麼這裡會有石膏?」
「石膏?」謝追鴻問:「那是甚麼?」
「石膏是一種沉在湖底的礦物,很多偏鹹的湖泊都有,它能入藥止血,還可防火。」羅韞盤爬起身來拍拍手後,倏爾跑了出去。
其餘三人跟到屋外,卻不見蹤影,正疑惑他上哪兒去了,就聽東邊的小巷傳來人聲:「嗯……沒有錯,有人提前做好防火措施,將火勢控制在這間屋子。」
行至羅韞盤所在的小巷,一目即明此話之意。小巷子本應堆積了兩戶人家的雜物,然則靠近火場的那側乾乾淨淨,地上只剩早前放置木箱麻袋的泥塵印子,和一道緣著牆壁而灑的白色粉末。
談皓問:「會不會是失火當下,附近的居民為防止火勢蔓延,趕緊搬開雜物,設置防火線?」
「不。」潘文雙道:「我的人調查過,當時大家均忙著提水救火,無暇顧及他事,火勢雖大,卻很快被撲滅……細細想來,火災沒有造成更大的傷亡,該為此因。」
「所以……」謝追鴻覺得可笑:「這是晉淵莊弄的?」
「目前看來……是。」羅韞盤亦感荒謬。
潘文雙美眸微斂:「你們說凌煙夜客曾混入此間,他到這兒做甚麼?」
謝追鴻交出一包折疊整齊的帕巾,她攤開來看,是一株完整無缺的香草,續問:「在哪裡找到的?」
「二樓。」羅韞盤答:「這明顯不是出自火場,這樣都沒搜到,那群小卒根本只是來站衛兵的。」潘文雙並不意外:「他們大概沒料到,有人會在案發四天後偷偷進來。」
「我比較擔憂的是凌煙夜客。」謝追鴻擰著眉峰:「這人能為直拳該不該旋腕,三天三夜茶飯不思,幾不理會武學以外的事物,晉淵莊是怎生說動嚴獻琛的?」
「該未是澤山錄?」羅韞盤猜想:「江湖上還盛傳霽泉祕寶是澤山錄,嚴獻琛既為武痴,自是對其欲罷不能。」
「為得到一門傳說中的武學祕籍,不懼後果地潛入朝廷命官下令封鎖的禁地……」潘文雙不大贊同:「凌煙夜客有為武痴迷至此嗎?」
謝追鴻忖道:「我想他是被騙了,在不明就裡的情況下,為晉淵莊所利用。」
「那猶會碰到同一個癥結點。」潘文雙道:「是甚麼讓他甘冒殺頭的風險,進入工坊?」
「無論他知不知悉晉淵莊的真面目,能促使他做此危行,必有其因,而這個原因超越他對武學的狂熱,甚至是性命。」談皓說。
潘文雙頷頭道:「總之,先從他的身家背景著手。」
「我記得他是……」謝追鴻回想:「幽州無終人氏。」
「嗯?你記差了吧?」羅韞盤忽然拎起一物,是嚴獻琛的玉佩,玉佩刻的是歲寒三友插在寶瓶中。這塊玉最長的地方僅三寸,寬不足兩寸,比女子的掌心還小,雕刻的工匠卻將玉的前、後、左、右全部雕了出來,而非僅刻線條或單面,技法高超,即使是沒在玩賞玉石的人,亦看出它的細緻,「此玉出自揚州江都胡永譽老先生之手,胡老先生技藝高,脾氣也大,他親手雕的玉只給江都的英俠。」
「不可能。」談皓和嚴獻琛有過數面之緣,她說:「他講的一口北方話,怎會出身江都?」
「哦?這倒有趣了。」美目一亮,潘文雙說:「咱們的凌煙夜客似有一段不為人知的過往。」
「好在江都就在左近,明天就能搭船到那兒。」一翦秋水重回香草,談皓再續:「這是蘅草,寧公子說出江寺也有此種香草,推斷是用於傳訊。但那次他們是清除植株,這次卻派人攜入,又是何意?」
潘文雙將香草收入懷,道:「這就端看,這則音訊是要通知誰?」
*****
難得束起長髮的桓古尋揣著帕巾,拭去身上黏膩的汗水後,猶嫌不夠,便走到河邊,半潑半擦地洗淨上身,洗完後靠坐樹蔭下,納涼歇憩,順便風乾身子。
晾得差不多後,他拾起一卷如竹簡般串起的鐵片,綁在左前臂,再拾起另一卷縛於右臂,後拎著刀遠開河岸,步履較平時沉了些,兩隻小腿也裹著鐵片。
「呼!霍。咻……」他空揮白麟刀,直劈斜斬間,刀不偏,臂不顫;縱跳橫挪時,足要輕,身要穩。不求快,但求姿勢正確到位,不因額外的重量及體力流失而走形。
如此揮了一千下,桓古尋喘了幾口氣,向等候已久的老人說:「我好了。」
許震海搓著肚皮,「揮了半個時辰的刀,再和爺爺我對練,你也真搰力!」
覷他兩手空空,桓古尋歪著頭:「你沒帶鞭子。」
「要我動用到骨鞭……嘿!你還沒這個本事。」許震海豎著中、食二指,伸進旁邊的雲實叢,夾莖一扭,單憑指力便連根拔起逾一人高的灌木,這麼做倒不是為了彰顯其力大無窮,而是雲實的莖幹生有密密麻麻的鉤刺,直接抓握會受傷。
掐去多餘的枝條,挑挑揀揀,僅留最長的兩條木莖,再將兩條柔韌的莖枝繫成一條,約莫一丈之長。
長度夠了,許震海又說:「欸,刀借來用用!」桓古尋依言遞刀,許震海接刀削下莖鞭尾部的小刺,容得單手把持後,刀歸原主,再朝地甩了兩下莖鞭,手感不錯,遂言:「行了。」
桓古尋解下負重,穿上上衣,一邊轉動僵硬痠疼的臂腕,一邊繞著人走。許震海沒有隨他而轉,只平心靜候,中間還打了個哈欠。
待得刀客步至左前方,快要繞行一周時,白麟刀迎面而上!
一鞭揮去,嚇阻前人,二鞭再至,桓古尋揚刀欲砍,莖鞭卻臨時改向,避開鋒刃,直竄小腹!
莖鞭細軟,然當中灌注超過一甲子的功力,不容小覷。桓古尋咬牙吃痛,背脊冒出幾滴冷汗,踩前一踏,直刀而捅!
許震海身往右側,同時振腕收鞭,中指扣住折回的鞭身,旋即使力甩出,「唔!」縱是桓古尋,亦難忍受這熱辣的一擊,大腿即時鮮血汩汩。但對手招數未完,對折的莖鞭當頭掃來!
走避不及,只得舉臂護頭,右手的白麟刀勉強突刺,暫時逼退許震海。
這一鞭當真凶狠,即便做好防禦,使傷處集中在手背,面頰仍被劃出數道細痕。
不給人喘息的機會,許震海跳遠後,展臂再揮!是回莖鞭由上而下,鞭下人有樣學樣,欲豎指夾之,豈料長鞭半途轉了一個彎,「啪!」桓古尋嘶了一聲,再添傷痕。
「你爺爺的鞭子這般容易給人捉著的話,怎生活到現在?」年邁的嗓聲嗤笑,鞭頭又至!
莖鞭猶如活物,上竄下騰,甚為靈敏,鞭子雖只手指般粗,但使用者深明此鞭的強項弱處,避免與刀刃交錯,次次擊向白麟刀難以回防之處,使人劈不得、斬不落。帶刺的莖鞭猶若生了牙齒,每破空笞打一次,便是裂衣濺血,斷髮飛汗。
桓古尋亦知許震海在打甚麼主意,只要無法縮短戰鬥距離,對方穩操勝券。於是他故漏左側空門,莖鞭啪地襲來,堪堪躲開後,白麟刀迅速迴挽,近刀一側的鉤刺即被削去泰半。
鷹目一凜,許震海易邊打左,桓古尋沉膝下閃,而後銀光炫目,又散落數百根小刺,接著大手一擭,揪住失了倒刺的莖鞭,繞臂一纏,欲拉人近身!
老者蹬地躍高,掠過人的頭頂,本已纏了一圈的莖鞭又鬆開半圈,他一落地,不等正身,逕向後踢,桓古尋受力撤步,然手一拽,維持雙方之距,緊接著橫刀一砍,白髮下的耳朵飛出一滴血珠!
青年旋步前進,鞭長驟短,白麟刀自下欺上,然則招行半處,一只麻鞋踩著持刀的手,另一只借力而蹬,踹中俊朗的側顏!
彼此距離復長,但桓古尋不屈不撓,三度逼身,抬腳一跨,將莖鞭踩在靴底下,而後晶瞳赤紅,全身勁道一瞬匯於刀尖,以聚力來提速,用提速來聚力,邁步前衝,轉眼殺至跟前!
老人不驚不怍,不過左移寸許,白麟刀擦身而過,左臂信手一抬,肥短的手指微屈成爪。
玉石般剔透的大眼前,五指森然;老者急遽跳動的頸脈旁,白刃映著他讚許的表情。
方才刀式將要落空時,桓古尋臨機應變,彎臂返刀,方與許震海戰了個平局。
「有進步,終於不是光靠一股蠻勁在打架。」許震海道:「你的刀法大開大闔,卻不失細巧,多點心計,再配合內功特性,那把刀將銳不可擋。」言罷,他鬆手退開,到河畔洗面漱口,而後落坐磯石吹著河風。
久未有如斯清閒之刻,老人雖聞背後窸窸窣窣的雜聲,卻不理睬,直到他回過頭來,就見桓古尋拎著一條莖鞭,是新的。
「再來。」頗有所得的少年郎躍躍欲試。
瞥了一眼午後赤炎炎的烈日,許震海登時後悔與這個小子練武。
*****
夜裡,蟲鳴鴞啼,星稀月曖。
草地上排了兩列細竹竿,兩列相距四尺,同列的竹竿則間隔約兩尺,一列二十根,總共四十之數。寧澈人立竹子頂頭,左足踏左,右足踩右,腳走之字地朝前移動,縱使他的足踝間纏著牛筋,限制跑跳,大大增加行進困難,其身法仍是迅捷如魅,幾不聞喘聲跫音。
跑至竹列末端時,他單足點竹而迴,又再面向竹列,然後發力跳到對角的細竹,繼續之字前行。
反覆來回不曉得多少趟後,他才下到地面,雙手撫膝,大吸大吐,豆大的汗珠流進眼裡,偏頭用肩袖揩去,再睜眼時,眼前多了一壺竹水筒。
混濁的男聲道:「真沒想到,你會找我來。」寧澈仰頭灌了幾口水,「是玥姐建議我的。」
巫越青瞄了瞄他的左臂,問道:「她有建議你換一把袖裡劍嗎?」
鳳眸深沉:「還不是時候。」將竹水筒及牛筋放至一邊,他抱拳續言:「請指教。」
「請。」巫越青手一敞,與師姪一同走至草地中央。
恰在此時,雲開月明,朦朧的柔光下,體格相若,打法亦相似的兩人分佇東西,文風不動,惟衣袂迎風輕揚。
今晚的雲層稍厚,月光才剛灑落沒多久,又飄來一大片黑雲,如幕蓋住光線,等到完全暗下的那一刻,幕下的人影一糊,乍響鏗鏘!
首度交鋒,先攻面門、再指胸腹、三出正拳!同樣左手使劍,同樣劍走奇道,像是和另一個自己對招般,寧澈雙膝甫沉,巫越青便知他要下潛突刺,往旁躍開後,左腳一撤,寧澈頓明他欲旋踢,遂一手阻檔,另一手袖裡劍直奔眼目!
「鏘──」巫越青的提劍護之,踢出的那一腳也變形了,腳尖輕輕擦過寧澈的褲腿,不痛不癢。
狡黠的笑聲問:「師伯,要不要先熱個身?免得待會兒抽筋拉傷。」
巫越青淡然地拉了拉衣襬,「不用,這樣就夠了。」
二度相搏,巫越青不畏凶險,右手前探,撥開對方的袖裡劍,左手直劍進攻,仍被擋下後,起腳掃腿!寧澈提膝格擋,正納悶這腳的力道怎麼那麼小,巫越青徑直迅起另一腳,旋中側顱!
中招者暈眩左滾,四肢尚聽不了使喚,但右頰感覺到遽增的風勢時,他下意識低頭,一抹涼意晃過腦勺後,疾疾退步。巫越青追擊逼近,但見他前腳轉內,整個人騰身一迴!寧澈知機而防,卻看本該踢來的右腿曲傍腹前,緊隨其後的左腿猛力彈出,同側顱腦再受重挫!
猶在怔然,巫越青四番欺身,寧澈即刻回神,隨後錚錚鏦鏦,雙劍清吟,偶爾拳掌交接,亦是互不相讓。當寧澈復架開襲面的劍招,巫越青踏前轉腰,右拳勾向光潔的下頦,卻讓人後閃避走。
身距稍開,巫越青二次內轉前腳,跳步旋身!寧澈先前吃過一次虧,於是他沉腰躲避,有力的彈腿踢了個空,腳底甫沾地,旋過頭的巫越青背敵而立,還來不及回正,寧澈趁隙搶入!
「怎麼,忘了我還有這個?」巫越青不過再轉半圈,劍尖便抵至喉頭。
巫越青的行招風格極其迷惑對手,擋得了第一招,防不了第二招,識破第三招,卻在第四招栽了跟斗。初時以短劍快攻,效果不彰,便將攻擊重心移至踢腿,待對手開始嚴防他的腳下功夫,真實的殺着又回到左手的短劍。從招數到戰術皆是虛實莫測,往往得接下招式後,才知此招是佯攻易還是真打,是誘敵抑或重擊。
「挺耐打的嘛!很少有人能挨了我兩腳還不倒。」喀的一聲,短劍收至劍柄內,巫越青評論:「你行招須再精簡些,加強每一招的侵略。」
寧澈求教:「加強侵略?是指減少虛招嗎?」
「虛招有兩種,一種是本身即為虛招,用於欺敵,為接續的實招設下埋伏。」青筋明顯的手抓向鳳目,寧澈頭往右偏,卻恰恰撞到另一隻伺機而動的拳頭上,拳頭的主人續:「而另一種,是等對方作出反應後,才轉為虛招,換句話說,在對方行動前,它可實可虛。」言語間,又把手停在人前,然寧澈猶疑不定,因為那隻手怎生動,取決於他是躲是防。
「你該多使用後者,它會令你的招式更難捉摸,亦間接增強攻擊力。」巫越青道:「當然,這不是想一想就能做到的。欲隨時變換招式虛實,得非常明晰自身狀態。大至拳打腳踢、內力運吐,小至每一束肌肉的收放、每一條經絡的真氣流動,從內功到外功,切切實實地掌控,透過練習及實戰,愈熟悉自個兒的身軀,虛實轉換就愈發自如。」
寧澈又問:「怎生熟悉?」
巫越青答:「可以先用外物來輔助,做一些平常不會做的動作,或是改變攻防的節奏,甚或打出不一樣的連招,協調肢體與真氣,使體內身外行雲流水,更加順暢。」
「拋去舊有的習慣,重新熟稔一組迥異的連招,聽來我得下不少工夫。」寧澈道。
「等嚐到碩果的甜美,你將求道若渴。」巫越青微笑。
*****
「嗯?你怎地把湯放在陶壺裡煮?」聞到壺嘴飄出的香氣非是茶香,寧澈打開陶壺的蓋子,內中是青蝦、蜊仔、片狀的香菇,以及切成一口大小的雞腿肉,湯頭偏黃。
「我以前去新羅時,曾遇到一群從日本來的僧侶及學生,其中一個學生跟我說他們那邊都是這麼喝湯的。」桓古尋道:「不過他們是用海味蒸煮,這一壺皆是河鮮,沒那麼道地,將就將就。」
寧澈拿起一根筷子蘸湯舔舐,後問:「這魚高湯你熬了多久?」
「那是昨天灶房大廚幫忙備的料,我只要把食材放入壺裡煮就得了。」桓古尋轉著木架上的烤雞,並用小毛刷刷上蜂蜜,「野炊畢竟比不上在屋子裡吃飯,鍋碗瓢盆少,吃飯也方便。」
「咿喔、咿喔、咿喔……」篝火對面,食完乾草的灰驢驀地高叫,兩旁的雲上日與星湖雪亦嘶鳴回應,三畜吵了半晌才安靜下來。驢後的拖車上堆放著許多雜物,帳篷被褥、薪磚米菜,仔細一瞧,居然有矮桌和小凳。
寧澈把桌凳搬到篝火旁,笑道:「你準備得可真周全,在這兒住上一個月都不成問題。」
桓古尋僅道:「等會兒吃完飯、搭完帳篷,不要倒頭就睡啊!咱們特地跑到沒有人煙的野地,是為了專心練功,不是來玩樂的。」
濃郁的熱湯注至小杯,先是啜飲淺嚐,淡淡的鹹味漫過舌頭後,河川的鮮味充盈口腔,寧澈舉杯乾完,意猶未盡地咂咂嘴:「那是自然。」
木柱朝天而立,素帳傍水而扎。今夜的天氣不到寒涼,篝火又劈哩啪啦地響,飽暖安逸的寧澈果然昏昏欲睡,硬是被好友扯起來,「再練一個時辰。」
寧澈捏了捏僵硬的後頸,呼氣一吹,額前瀏海飄飄,「來吧。」
「咻!」短斧呼嘯飛過,要不是寧澈閃得快,腦袋已被劈成兩半。
白麟刀猶似百箭連發,瞬時欺近,逼得人左閃右避,而後鬼魅般的身法旋近,貼著刀面迅至桓古尋身前一步之遙,左臂一抬,尚離一尺有餘,「喀!」下一瞬,劍光刺目!
「鏗──」另一把短斧盪開劍鋒,再直臂前杵,斧柄頂端杵到寧澈側腹。疼得他摀腹悶哼,然後刀風侵臉,尖端對準額心,再如勁箭迸射!
臨危時分,寧澈舉腳掃擊膝彎,桓古尋稍一失衡,又是一腳似鞭笞向右腰,他便縮手護體,然則腳至中途,倏地斜上,甩中頭顱!
桓古尋踉蹌斜倒,左臉一熱,熾熱的篝火近在咫尺!他靈機一動,短斧入火勾起一塊燃燒的柴木,丟往寧澈。「嚓。」袖裡劍從中裂木,左邊那塊觸地即碎,右邊那塊碰地前,腳背搶先蹴起,飛向桓古尋!
銀白的刀刃一斫斷柴、二斬撩劍、三砍凌人!寧澈後仰避之,再直腰前刺,卻遇短斧攔阻,劍斧即將對碰時……「喀!」三折劍身倏然收起,短斧揮空,寧澈手腕巧轉,先掐人脈門,後速扣掌下斧柄一扳,繳械成功!
「喀!」袖裡劍旋又彈出,續下來頻頻攻往防守空隙,桓古尋則屢屢迴刀抵擋,刀劍齊鳴,不分軒輊。
二人的氣勁近乎告罄,仍然傾力互搏,只為突破自我!
「錚。」兩鋒相抵,激發一聲短鳴後,寧澈猛地矮身抱起桓古尋右腿,桓古尋的左腳便離地踹向他的胸口,脫開箝制。
掙脫後的桓古尋重重墜地,旋又快快彈腰蹲起,未及長身,寧澈右足已至!
桓古尋左臂一環,圈住寧澈的小腿,右刀方移,便給寧澈捉住手臂,動彈不得。站者尚剩右手,長指一搼,落向深刻的五官!
「哇!」桓古尋起立一撈,寧澈頓如倒栽蔥,頭腳錯置,頂上白麟刀刀尖朝下!
「欸!」桓古尋險險被燃木砸中,寧澈則翻身滾開。桓古尋沒有急著追來,而是撿起剛才的燃木拋回篝火,再跺滅其引起的小火,「別再亂扔了!」
寧澈回嘴:「明明是你先起頭的。」桓古尋遂道:「那咱倆都別扔,誰扔誰作輸。」
爾後,二人隔著熊熊烈火對峙,藉著閃動的紅焰,可見對方的眼中依然鬥志高昂。
桓古尋伸臂再刺,縱有篝火為閡,白麟刀仍能輕鬆越之,袖裡劍只得被動防守。劍者想繞過火堆,刀客卻遊走其周,寧澈頓處下風。
為扭轉劣勢,索性大膽躍過四尺高的火焰,白麟刀自左橫來,戴著牛皮護臂的左手撥走銳利的鋒刃,桓古尋順勢轉身退了半步,刀鋒再進時,薄如竹片的刃部插入護臂繫帶與機括間的縫隙,轉腕一挑,割斷皮帶,袖裡劍脫手掉地!
然寧澈不顯慌張,還趁機搶近,右手扣著掌後刀柄,並踏出箭步,狠狠撞向壯碩的身體!白麟刀亦離手失主。
沒了兵刃就沒了顧忌,搏鬥轉為徒手,戰況的激烈未減分毫!遭寧澈賞了數記快拳後,桓古尋一手揪住其袖,弓膝踩進對手雙腳間,另一手穿襠攬腿,再站直一托,寧澈頓時騰空,被人扛上肩頸,而後龐壯之軀微往右傾──
「啪。」肉體掉至草地的聲響不大,寧澈卻七葷八素,右臂還受制於人,眼看桓古尋又要出招,寧澈反手抓其前臂,細若髮絲的真勁灌入肘下的四瀆穴!
四瀆本指江、淮、河、濟,四條奔流入海的大川。此穴以之命名,是因真氣行到這處,流滲得更快更廣。果不其然,桓古尋腰部以上立刻麻痺!
上位投足欲踐,宛若泰山壓頂;下位攥拳相抗,恰似海納須彌!截然相異的兩股內力對撞,平分秋色。
彼方正在化解外勁,己方遂藉此重振旗鼓,站穩腳步,擺好戰姿,攻勢再發!
與持兵時不同,赤手空拳的桓古尋打鬥時貼得很近,好隨時施展摔技,寧澈則將飄忽的步法發揮得淋漓盡致,時遠時近。
桓古尋右拳一擺,掄往頭部,寧澈潛身下躲時,鎖定喉結旁的人迎穴,正要出手,右腹猛然一陣劇痛,視野震顫,幾要失聲哀嚎!
但他躺地一翻,重調內息,面對來人追逼,寧澈側踹退之,欲再補一個後踢,卻被健臂擒住腿足。桓古尋提臂要摔,然寧澈的另一條腿霍地擎高過頂,上半身則往下蕩去,在空中畫了一個圓,被捉著的那隻腳順力而脫後,兩腿剪住桓古尋的脖頸!
「呃!」二人一齊重摔至地,趁著頸上的雙腳猶未攏實,桓古尋趕忙使勁掙開,不待直身就推出雙掌,寧澈亦贊掌應對!
崇山與大澤二番對抗,此次不再僅是觸及即收,而是持續硬碰硬!衫褲本就濕透的兩個人眼下更是汗滴涔涔,宛如身在雨中,若再定睛細審,還能瞧著其身周隱有氣流蒸騰。
澄淨的眼瞳、深陷的眼窩,乃至周邊的眉、顴、頰、鼻均泛著殷紅,鮮豔得彷若抹上胭脂。寧澈也有類似的情形,在白衣心口的位置,淡淡的粉紅透出單薄的濕衫,且有擴大加深之勢。
發功的力度尤勝以往,四方亦為之震撼,胡亂搖曳的花草、顫顫巍巍的枝葉、傳出細微崩裂聲的巨石、不安跺足的馬驢、波瀾起伏的河流……以及壯成兩倍大,勢若吞象的烈焰!
如是比拚近一個時辰,二人皆知對方的內力所剩無幾,但為衝破極限,寧澈及桓古尋決意窮盡己身,遂默契收掌、吸氣、屏息,將僅存的內力悉數催至掌心,平推再贊!
「轟!」靜夜乍起巨響,巨響過後,隨風而晃的草木、千年一日的巨石、淙淙東逝的河流……除開只餘數點火星的篝火,鼻孔翕張的三匹馬驢,萬物恢復如初。
差點把此處夷為平地的二人大字躺臥,呆望夜空,耗盡體能內勁的他們現已虛脫,動一根指頭都難。
反正今夜的天氣不到寒涼,篝火……篝火燒完了……也罷,習武之人身強體壯,這樣睡一晚不至於染上風寒……眼皮垂下前,寧澈迷迷糊糊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