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是頭一個敢和協會長主公這樣說話的人呢,該說虎父無犬子嗎?」冰塊臉攤手一笑,掏出一張符咒。我則因為他說的那句話用力瞪過去──如果眼神可以射出破壞光線,他的身體現在已經變成蜂窩了。「啊……抱歉。」見到我的神情,冰塊臉尷尬地搔了搔臉,才閉上眼睛低喃──僅是這樣而已,躺在床上的紅色瘋子身上的傷痕便消失無蹤。
這種治癒能力無論看幾次都很神奇,令人聯想到體育館那時的事件。
當時被紅色瘋子拉著手腕強行帶到空無一人的室內體育館、歷經一番超現實的戰鬥,身受重傷的他拼命硬撐、死活不肯讓我叫救護車送醫,還在推開體育館的大門出去後回到毫髮無傷的狀態……既然冰塊臉這傢伙可以搞瞬間移動,該不會那時候也是冰塊臉暗中在幫忙治療他的?
憶起這件事情後,我隨口和冰塊臉問了體育館的事情。
「是啊,當時在門外治療西刃的就是我。不過那時候是任務途中偷溜過去、治療完後就馬上離開的,所以沒能跟少主打招呼。」他收起符咒,泰然自若地坐到床畔,揉了一把床上傷患的紅色瀏海。「已經醒了吧,西刃?這次是怎麼被訓的?」
對著一個閉眼昏迷的傢伙說話他聽得見嗎……經過短暫的沉默後,還閉著眼的紅色瘋子用悶悶不樂的語氣開了口:「不是訓,是來不及反應就被摔出去兩次、撞進擂台之後被式神和咒術夾擊、最後扔到擂台下面的空地,讓我自己爬上來……」
紅色瘋子的說法和冰塊臉的猜測如出一轍,反而讓人有些佩服。冰塊臉並不是只會欺負紅色瘋子,從這點上可以得知冰塊臉還很會觀察他的變化。我就知道這兩個人其實是很要好的朋友。
我闖進去的擂台場跟門口有二十階樓梯的落差,樓梯比想像中還陡峭。印象中,巨大的圓形石頭擂台正對門口的另一頭,還有一個樓梯連接到更下面的地方……因為處於憤怒之中沒能好好觀察那裡究竟是哪,我想大概是休息室之類的吧。根據紅色瘋子所說,擂台下面連接的地方有空地,那間房間或許比我所想像的還要更寬廣也說不定。
分明看起來不算巨大的室內竟藏這麼多玄機,難道不只是四方位使身上會有四次元空間、夜徒本身也有好幾個四次元空間嗎?
「對了,阿信!」道完經歷的紅色瘋子猛地坐起身,在我還沒回應前,他側身火速下床,注視過來的同時兩手抓我肩膀──幹,右肩的傷──「你真的很亂來!要不是協會長手下留情,你已經被殺死了你知道嗎!」他焦急地在我身上左右察看,這還沒完,紅色瘋子一臉氣急敗壞,幾乎要哭出來。
「要是因為這樣害你死掉,我就算是向協會長切腹謝罪都不夠還啊!」
這傢伙不久前還是個瀕死的傷患,講話卻能如此激動、抓起人的肩膀還意外讓人發疼──雖然右肩傷口沒那麼疼了也不代表可以這樣讓你抓出二度傷害啊笨蛋!還有,剛才那段和那臭老頭說要保護我的命令完全沒關係吧?我被打根本就不是你的責任,打我的不是別人,就是你那不講理的上司協會長啊!
想到這裡,已經順手送過去一記摳殺──除了讓紅色瘋子放開我以外,也是順便讓他冷卻一下思考迴路。這傢伙的腦很需要磁碟重組,清掉一些根本不是他該思考的垃圾訊息。
「憑什麼要切腹?」在我重振旗鼓去向那傢伙討回公道以前,得先讓紅色瘋子明白他的立場。「我跑來這裡的事情跟你無關,那臭老頭不過就是差點殺了我還不夠,乾脆拿你出氣而已──不是你的責任少做多餘的煩惱,這是我和那個老頭之間的事情!」
即使曾因紅色瘋子搞自殘而吼過他,這次的憤怒等級也跟之前完全不同。他那奴到靠北的職業精神令人超不爽。
被我的氣勢嚇到的紅色瘋子縮回手,用我從沒看過的複雜表情愣然。
「阿信……協會長是……」他輕喊我的名字,似乎本來要說什麼,但話到嘴邊又吞回去了。
很好,要是他繼續替協會長說話,我可能會忍不住二度摳他腦袋。不過在那之前──
「這附近哪裡有廁所?」不知道是紅色瘋子的視線、還是剛才被抓到傷處造成的,總莫名有種奇特的噁心感。在吐出來之前得先找個可以清理的地方。
「出去之後右手邊走到底的那一間。」
身後傳來腹語男操弄兔子布偶時的腹語聲,清楚指示了方位。我謝了他後便踏出房門。
治療室外左右兩邊的長廊都有人在走動,稀疏的人潮令這條路非常安靜、也沒什麼燈光。
說起來,我沒有戴那副通靈眼鏡,現在卻能夠清楚看見許多非人類的身影在嬉笑玩鬧、甚至是對著我指指點點悄聲討論「新來的耶」之類的……因為這裡是夜徒,我才能看得這麼清楚嗎?
就像在葬禮那種氣氛上對於「異世界真的存在」的這一點感受會特別強一樣,夜徒恐怕也是差不多的情形?
一面思考無關緊要的事情,我一面進入廁所洗把臉──這裡的廁所就和高速公路上的休息站裡廁所一樣,是數排小便斗和幾間西式馬桶的隔間配置,洗手台也有五個,想必夜徒的退妖師一定很多人。
簡單梳理過後,我抬起臉做個深呼吸,打算等會就回去治療室──眼角猛地瞥見曾姦殺過月芳的那個人經過的身影──是幻覺還是現實?照理說那傢伙是我的前世,不可能會是在這飄蕩的孤魂野鬼……等回過神,我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跨出腳步、跟上那個疑似我前世的男子、還走出夜徒的範圍了。
前面的人還在走,穿過低矮的灌木叢。為了不走丟而緊跟在他後面,越發寒冷的夜晚低溫令我忍不住打起哆嗦。該死,等等抓到那個男的時候一定要問清楚是怎麼回事!
經過灌木叢後,引導我的身影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景象是間看起來已經廢棄的木屋,屋樑還有明顯炭黑的焦痕,能一眼就認出這裡曾是火災現場。
奇特的是,這間屋子越看越覺得眼熟。即使外觀已經半毀,依然能在腦海裡勾勒出原本的外貌,或許是這個原因讓我感受不到恐懼。普遍而言在夜晚的深山裡發現曾發生火災的廢墟,不管是誰都會想遠離吧?但這股熟悉感讓我選擇了留下。我有種剛才看見的人影已經走進這裡面的預感。
「打擾了。」才推開那扇邊緣焦黑的木門,走進去便看見漫天大火──在我進去前沒有任何起火的跡象,這肯定不是失火,而是幻覺或是其他的──毫無燙熱感的火在眼前持續燃燒,屋樑也開始倒塌。我看見屋內有五個看上去都沒超過國中生年紀的孩子,分別被起火的樑柱壓在底下、被倒下的家具打昏、被濃煙嗆暈、為了救其他孩子而自己也被火舌舔上等等,最後五個孩子一起被燒死在屋裡──身體彷彿被禁錮,完全無法動彈,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切發生。
等五個孩子全數罹難,身後傳來和當時看見月芳被姦殺時同樣的、令人非常不舒服的笑聲,那肯定是我的前世──思緒至此,身體像負荷不了目睹慘劇的衝擊般,開始喘不過氣、在幾乎窒息的痛苦中跪倒在地──眼前的景色恢復成一片漆黑的廢墟。
我突然明白過來,剛剛為止看見的是過去發生過的事。
為什麼?不是在夢裡面才能夠看見嗎?
不讓我有繼續思考的機會,嘶啞難聽的聲音憑空冒出。
「你來啦,殺人兇手?」
循聲看去,是五個被燒死的孩子其中之一。焦爛無法辨別身分的面容、炭黑的皮膚、瘦小的身軀和從燒傷的傷口流淌出的鮮血與膿瘡……我的前世,用如此殘忍的手段奪走了這五個幼小孩童的生命?這是真的嗎?就算不想接受,事實也已經在眼前了──這正是前世的我所犯下的惡行。
就跟月芳事件一樣,前世的我縱火燒死了這五個小孩。我無法理解,為什麼要這麼做?
身旁忽地冒出一圈黑色火焰,其他四個被燒死的孩子分成四方佇立在我身旁。它們每一個都是那樣年幼瘦小──明明還在充滿前途的年紀,卻被前世的我一把火殘忍地燒去所有……
我要怎麼做才能贖罪?前世的我犯下這般惡行,絕對不能夠原諒的吧?心底泛起的疼痛,像提醒我殺人必須償命。我會因此死去嗎?但是我不想死啊──我總算開始明白,為什麼紅色瘋子會收到來保護我的命令了。
「來吧。」五個孩子異口同聲之際,我發現自己浮游起來。無法自由活動的身軀,即將面臨來自受害者的審判。但是……
「我只問一個問題。」至少,只有這點我得確保。「抓走我媽的,就是你們嗎?」
如果是的話,我就去。
五個孩子聞言面面相覷一會,才一同朝我笑著點頭──它們笑起來的樣子扭曲到讓人更加心痛。
不久後,我被五花大綁扔在地上側躺。四面八方圍繞過來的是個個死狀淒慘的妖怪鬼魂,它們相當一致地瞪著我,就跟在宿舍時接觸到的感覺一模一樣。
唯一的差別在沒有戴通靈眼鏡卻能看得一清二楚──八成是跟夜徒這個地點有關吧。雖然我的脖子上掛有平安袋,但能夠撐多久我沒有把握。
確認我動彈不得後,兩名妖怪架著母親的靈魂出現了。
「媽!」
聽見叫喚的母親──或者該說是養母,才回過頭便被兩名妖怪從後方推倒在地。
「你們兩個混帳幹什麼!衝著我來啊!」對手粗暴的舉動令我瞬間忘記自己身上還綁著繩子,便在被拘束的狀態下朝母親拼命蠕動過去。等移動到母親身旁時,已經有點喘了。運動量應該不算大才對,為什麼這麼難受……
母親的表情並不是很高興。她緩緩爬起身坐好,伸手撫上我的額頭──她的舉動很溫暖,和被月芳觸碰的冰冷感完全不一樣。
「居然真的來了?這裡很危險的你不知道嗎?媽沒關係的為什麼要過來呢……」她的語氣滿是擔憂和難過──對一個這樣的養子,她過分的溫柔令人想哭。而就算變成鬼魂,母親還是一樣每次都連珠炮似的講一串,讓我稍微放心了一點。
是啊,母親沒有放棄,所以我還不能對它們認輸。
心底忽地靈光一現。在宿舍樓梯上遇見紅色瘋子以來,不管我陷入什麼樣的危險,他總是可以即時發現並趕來救我。
即使是我不知道自己會有危險的情況,紅色瘋子仍能小心翼翼地保護好我,杜絕所有靠近的危險。
是啊,如果是他的話,說不定可以察覺我現在的狀況──這份不確定究竟能否起到效用的期待,肯定是最危險的賭注。以命相賭之下究竟能否活著回去,說實話我一點把握也沒有,但也別無選擇,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晚點就會有人來救我的,媽。」我一面和她保持交談一面艱難地試圖掙脫,結果摸到不知道什麼時候回到褲子口袋裡、冰塊臉給我的那把迷你拆信刀。
本來是想看能不能弄鬆繩子,沒想到有意外的收穫,這下應該可以撐久一點。
或許是以為我想犧牲,母親一臉不忍、輕輕地抱上來。
「阿信……」輕柔呼喚綽號的聲音,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聽她用這樣的語調。充滿母愛、心疼與不捨的情緒,透過這兩字清晰地傳遞而來。我明白她的擔憂、也對這份沒有資格接受的溫柔感激,但比起我,毫無自保能力的母親才是更讓人憂心的那個。
雖然不確定這對幽靈有沒有保護效用,但是聊勝於無。我垂下視線用眼神示意母親看看我身上的平安袋,她也低下頭來。
「等下拿好這個就往外跑。」低聲指示母親用這個保護自己後,我沒有等她回答,便抬眼盯著周遭的妖鬼群,開始想像那把迷你拆信刀巨大化的樣子──褲子口袋被割破的感受相當清晰。過不了多久,我便用刀把綁住我的繩子全數割斷。
見到我要逃走,四周的妖怪鬼魂們頓了一拍才意識到這件事、朝我撲過來──在它們遲疑的空檔,我已經一把扯下脖子上的平安袋塞給母親。
「快走!」專心注視著眼前敵人,我頭也不回地站了起來。
即使前世的我殺了你們,也不該把我媽捲進來!報仇對著我來就夠了,不准對無辜的人下手!
或許是怒意使然,身體不受控地動了起來。接近我的妖鬼們在放大的金色拆信刀抬起落下之間,一個接著一個消失──
身體好熱。心臟好痛。好難過。我的實力很強嗎?不是的,我只是前世殺了它們一次、奪走它們性命後,今生再度殺掉它們第二次的爛人──這到底算什麼?不管如何為自己辯駁、如何證明我不是那種喪心病狂的殺人魔,「我殺了它們」都是無可否認的事實,還因此連累母親……
大概是沒有料到我會做出如此激烈的反抗,那些妖怪和鬼魂很快就紛紛撤退,身旁的景色也回歸到一開始進來時空無一人、漆黑的廢墟。
頭暈得很、口乾舌燥且異常想吐、手腳也開始發軟──才撐著力氣盡失的身體往門外挪幾步,一個搖晃便摔落在門外草地上。
短短幾分鐘而已,怎麼會突然如此虛弱、像是被抽乾所有精力一樣、狼狽地癱倒在地?該不會是因為從來沒有這樣過,所以脫水了?
腦子裡閃過雜亂且毫無章法的念頭,意識溶解般蕩漾──我會死在這裡嗎?什麼也沒做到就這樣死掉?
「冷冽大人!找到少主了!」
從沒聽過的女音自上方響起,隨後是由不同的幾道聲音喊出的「阿信」──其中包含了紅色瘋子、還有腹語男操縱兔子布偶的聲音。
總算找到我了嗎?
賭贏的安心感襲捲而來。我緩緩閉上眼,之後就什麼都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