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派約會（下）

那天是週日，天氣陰陰的，有點潮濕。

Emi來得比預約早了半小時，手裡提著早餐，是一家很難買到的古早味油條豆漿店，還附了一盒她自己煮的水煮蛋。袋子裡還放著兩張明信片，封面是舊電影劇照，一張寫著：「吃飽後可以聊聊電影嗎？」

「怎麼這麼早？」

「我想看看妳早上的樣子。」

Bonnie噗哧笑了出來：「這樣不就看到了嗎？我好像還沒醒。」

Emi把早餐放進廚房，習慣性地熟門熟路地拿出碗盤，開冰箱、倒水，然後一邊問：「昨天睡得好嗎？」

「嗯……有點失眠。」

「怎麼了？」

「我昨天在想一件事。」

「什麼事？」

Bonnie沒有馬上回答，只是低著頭，走到窗邊拉開窗簾。外面沒有太陽，但天光柔得像一塊未熨平的棉布。

「我們現在這樣……算是在一起嗎？」

Emi沒有立刻回她。

她只是繼續擺好碗筷，然後將豆漿倒進杯子裡，一杯加糖，一杯不加。蛋剝好，用胡椒鹽撒在盤子裡，還用筷子把蛋黃挑開一點。

「這是我喜歡的方式吃早餐。」她說。

Bonnie望著桌上的餐，皺眉。

「所以……這是回答？」

Emi點點頭

「我們現在是一起吃早餐，對吧？」

Bonnie盯著她，像要從她不多的表情中讀出更深的意思，但終究還是嘆了口氣。

「我只是……有一點想要一個明確的詞語而已。」

Emi終於抬起頭看她，表情仍然淡淡的，卻柔和了許多。

「如果妳真的需要一個詞，那我會說：我們正在交往，用我們的方式。」

Bonnie安靜了一下，然後笑了。

「那我現在可以開始期待紀念日了嗎？」

Emi點頭

「從哪天算起都可以，我都有記錄。」

那天她們沒有去哪裡，只是在家一起待了一整天。

Bonnie畫畫，Emi剪影片，兩人都坐在客廳的地板上，一人一個抱枕，中間交換飲料、播老電影。

Emi穿了一件皺皺的條紋襯衫和卡其寬褲，腳上還穿著拖鞋，頭髮亂得像早上沒梳。Bonnie偷偷畫了下來，筆記本裡寫著：

^{【今日 P’mi】}

^{狀態：居家懶散模式}

^{註解：還是很可愛}

^{備註：忘了她其實是我女朋友了嗎？😳}

中午，她們叫了簡單的便當，Emi習慣性地幫 Bonnie挑掉香菜，而 Bonnie則習慣幫她把飯的鍋巴夾走。

午睡時，兩人窩在沙發上，Emi用手臂墊著 Bonnie 的頭，後者睡得迷迷糊糊，還不忘嘟囔一句：「下次換我當大枕頭。」

Emi回了一句：「可以，但我怕會忍不住捏妳臉。」

傍晚，兩人一起去公園散步。

Bonnie穿著那雙略顯舊的棕色勃肯鞋，Emi換了運動鞋，一邊走一邊喝黑咖啡。她們沒有牽手，但手臂總會在某個轉彎時靠近，又自然地分開。

「那天我在公司被問了一個問題。」Bonnie忽然說。

「什麼問題？」

「主管問我有沒有對象，要不要介紹認識的學長。」

Emi看著她，不動聲色。

「那妳怎麼回？」

「我說有了，還說她很老派，會寫信也會泡茶，不太說話但會幫我把水壺蓋緊。」

Emi停下來，低聲笑了一下。

「我原來有這麼多功能？」

「妳還會幫我把襪子翻面，整理畫筆，把錄音檔備份三份，還會記得我不喝紅茶。」

「聽起來……我很適合當長期配音的戀人。」

Bonnie咬著吸管，沒再接話，但轉過頭看著她。

「如果以後妳不再記得那麼多細節了怎麼辦？」

Emi伸手從肩包裡拿出錄音筆，舉給她看。

「那我就每天錄下來，給自己重播。」

她們繼續往前走，天色漸暗，路燈慢慢亮起。

Bonnie回頭看了一眼 Emi，輕輕開口：

「我覺得，我們現在的節奏，很舒服。」

Emi側頭看她

「嗯？」

「雖然還沒有『妳願不願意』那種話，但我已經開始在想，妳願不願意一直走下去。」

Emi沒有回答，只是走到她身邊，低頭看著她腳下那雙熟悉的棕色鞋子。

然後伸手，輕輕勾住了她的小指。

回到家後，Bonnie先去洗了澡。她換上一件寬鬆的T恤和短褲，頭髮還濕濕地貼在臉側。她走到客廳時，看到 Emi 正蹲在插頭旁整理延長線，一邊還戴著耳機播放音檔，像個正在測試機器狀態的維修員。

「妳的線怎麼永遠都繞在一起啊？」

Emi轉頭，嘴裡咬著一小段電線膠帶，模糊地說：「它們有自我意識。」

Bonnie笑著走過去，把她耳機拉掉一邊：「現在是生活時間，不准繼續工作。」

Emi歪頭看她，沒反駁，只是將耳機暫停，拍了拍自己旁邊的位置：「那坐下。」

Bonnie坐下後，發現 Emi 正在準備轉檔的設備，一邊的筆電螢幕上開著資料夾，裡面有幾段以日期命名的錄音檔。

「這些是什麼？」

「我們開始約會之後的聲音。」

Bonnie一愣，沒想到她真的有在做這件事。

「那我今天有進錄音裡面嗎？」

「當然有。妳說我線繞成一團那句。」

Bonnie皺眉：「那句也要？」

「那句很日常。」

「所以妳是要蒐集我的碎嘴語錄？」

Emi沒說話，只是側頭看她，眼神靜靜的，像是在說：「我就是喜歡。」

Bonnie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搶過耳機戴上：「那我要聽聽看，哪句被妳記下來。」

Emi沒有阻止她，反而打開最近一段檔案，滑到中段，讓她自己選段落播放。

錄音檔裡傳出她們一起走在洽圖洽市集的聲音，腳步聲、笑聲，還有某個片段是她們買小籠包時 Bonnie忽然說：「不准偷吃我的辣醬喔！」

「那我要交換妳的一口冰豆花。」

然後是一小段沈默，之後聽見 Bonnie很小聲地說：「這樣很像在過生活欸，怎麼辦，好喜歡。」

Bonnie聽完，臉紅了一下：「這段妳也錄下來？」

「不小心錄到的。」

「妳都沒讓我過濾一下的嗎？」

「我不剪輯真話。」

Bonnie靠在沙發上，翻開自己速寫本，在某一頁空白的紙上寫了一行字：

^{如果戀愛是有聲的，那它大概就是這種沙沙沙的節奏。}

她寫完，沒讓 Emi 看，卻把那一頁撕下來，折好放進她的筆電包裡。

「這頁送妳。」

Emi沒問內容，只是將那張紙收得很小心。

夜深了，窗外只剩下偶爾呼嘯而過的機車聲和幾戶沒熄燈的窗戶。

Emi將錄音筆放上充電座，轉身時看到 Bonnie已經窩在沙發角落，看著她，像是一隻待機中的小動物。

「今天我可以留宿嗎？」

Emi走近她，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Bonnie仰起頭笑了：「我沒帶睡衣喔。」

「我有乾淨的襯衫給妳穿。」

洗好澡後，Bonnie換上了那件寬大的襯衫，袖子捲到手肘，裙擺在膝上，衣服還帶著淡淡的洗衣精味與陽光的味道。

她從浴室出來時，Emi正在鋪床墊。她的背影在黃燈下被拉得柔和，像一個正在準備秘密儀式的人。

Bonnie走過去，躺在鋪好的墊子上，雙手交疊枕在頭下，望著天花板。

「如果現在這一幕有人拍下來，妳會想洗出來放在哪個分類？」

Emi沒有馬上回答，只是躺下來，把燈關了，房間一下子暗下來，只剩窗簾縫隙間透進來的街燈光。

「我會分類到——」

她停頓了一下，轉頭看她。

「——未命名的幸福。」

Bonnie聽完，沒說話，只是將手伸過去，輕輕握住她的。

沒有說晚安，也沒有再多一個字。

那天晚上，雨下得不大，卻下得很久。

窗戶沒關緊，空氣裡有點濕氣，混著乾衣機剛轉完的棉布味。Emi把一條薄被子疊好放在床尾，轉身時才發現 Bonnie 正靠在廚房門口看她。

她穿的是那件淡藍色襯衫，睡前換下來被掛在椅背上。現在穿的是 Emi的白色T-shirt，寬大得快要蓋住她整個大腿，腳上踩著木地板，赤腳無聲。

「妳房間好冷喔。」Bonnie說。

Emi走過去，幫她將袖子往上捲了一點，動作自然得像已經做了好多次。她沒說話，只是輕輕摸了摸她的手指，微涼。

「我們蓋同一條被子吧。」Emi說。

「這樣就可以名正言順靠過去了？」

「妳每天都在找理由靠過來。」

「但這次是妳邀請我靠近的。」

她們都笑了，氣氛不知不覺變得不同。

躺下來後，她們背對著背，默契地沒說話。

直到 Bonnie輕輕地轉過身，手指碰到 Emi 的手臂，那一瞬間，像是長久的訊號對上了頻道。她沒再回頭，只是把臉埋進了 Emi 的肩膀。

「我有點緊張。」

「我也是。」

Emi轉過身，手放在她背後，像是在確認彼此的體溫一樣，沒有急，也沒有強迫。只是那麼緊貼著，靜靜地等待 Bonnie 是否會先說話。

「可以親我嗎？」Bonnie輕聲說，聲音在黑暗中像一滴水掉進湖裡。

Emi沒有說話，只是低下頭，將唇貼上她的額頭、鼻尖，然後是嘴唇。溫柔得幾乎不像吻，更像是輕輕壓著心跳。

她們的第一次，是在沒有蠟燭、沒有音樂、沒有計畫的夜晚發生的。不是某種特別的儀式，而是在彼此早已熟悉的日常裡，自然而然地靠近。

Emi的手滑過她的側腰時，Bonnie輕輕顫了一下，卻沒有退開。她主動抬手環住她的肩，把她更近地拉進懷裡。

她們的呼吸交疊著，緩慢地磨合著每一個細節。

衣服滑落地板的聲音、被子被掀起的角度、膝蓋交錯的瞬間、掌心滑過肩胛的軌跡，那些都像是錄音筆裡捕捉不到的聲音，卻又清晰得像放大後的靜音。

Emi的動作很慢，像是怕嚇著了 Bonnie，每一寸碰觸都像是經過深思熟慮。而 Bonnie，雖然一開始有點顫抖，但她的眼神始終沒有離開 Emi，像是說：「我早就想讓妳靠得更近一點了。」

當兩人緊緊相擁的時候，雨還在下，但屋子裡安靜得像一首無聲的曲子。

她們沒有說「我愛你」，也沒有任何台詞。

只是在結束後，Bonnie靠著 Emi 的肩膀說：「這樣好像不算老派了。」

Emi低頭吻了她額頭一下，喃喃回答：「老派的意思是，會記得一輩子吧。」

清晨四點多，Bonnie醒了一下，迷迷糊糊地摸到 Emi 的手，發現她還握著她的指尖，沒有鬆開。

她望著天花板上微光的倒影，想著：

如果這就是「在一起」，那就一直這樣吧。

不急著命名，不急著改變，只是一直，一起。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空氣像被洗過，潮濕而潔淨。天色尚未轉亮，房間仍是一片昏暗。

Bonnie轉過身，靠在 Emi 的胸前，兩人的呼吸緩緩交疊，沒說話，卻都有種清楚無比的感覺：這一夜，什麼都變了，又什麼都沒變。

她還是那個睡前會講冷笑話的 Bonnie，那個話多得像開了小廣播的人；而 Emi，還是那個在浴室忘了關燈、冷靜卻會不經意摸摸她頭髮的 Emi。

只是此刻，她們之間再也沒有那層隔著安全距離的空氣。

睡醒時已是近中午。

Emi先醒，她沒叫醒 Bonnie，而是下樓去買了早午餐，還順手帶了一束路邊花攤的白色小雛菊。她回家時輕手輕腳地打開門，把塑膠袋放在桌上，轉身準備泡咖啡時，才聽見後方傳來一聲微弱的喉音。

「妳出門都不講一聲。」

Bonnie裹著被子靠坐在床邊，頭髮亂得像被風捲過，眼睛還半睜不睜的。

Emi走過去，在她額頭輕碰一下。

「買早餐，妳不是說昨天吃的炒蛋太鹹嗎？」

Bonnie眨了幾下眼

「所以今天是補償日？」

「今天是紀念日。」

「什麼紀念日？」

「第一次共同睡醒的早上。」

「……這個也要紀錄喔？」

Emi從桌上拿起錄音筆，朝她晃了晃。

「這是日常的重大事件，必須記下來。」

Bonnie笑著搖頭，但眼底分明是被撩得一片溫熱。

她披著被子走到餐桌邊坐下，看著紙袋裡的食物：「豆漿、兩份蛋餅，還有……雛菊？」

「那攤賣花的阿姨說這種花代表『安靜的陪伴』。」

Bonnie沒說話，只是把花拿起來，低頭聞了聞，然後像是決定什麼一樣，伸手拉了拉 Emi 的衣袖。

「妳過來，我想要……再抱一下。」

Emi沒有拒絕。

她走過去，身體自然而然地被 Bonnie摟住。兩人像是從前就這樣坐過幾百次一樣，緊密又輕鬆。

Bonnie將臉埋進她的肩膀，低聲說：「我覺得這樣的早上，比我想像的還要好。」

「怎麼說？」

「我以為第一次之後會覺得有點尷尬，結果只是覺得……更不想和妳分開了。」

Emi沒有回答，手卻悄悄收緊了一點，像是在對她說：我也是。

午後，陽光終於灑進屋內。兩人沒有出門，而是一起打掃、整理書架，Emi偶爾會走神看著 Bonnie，然後被抓包。

「姐姐在看什麼？」

「在看……我的日常雜音怎麼突然有了畫面。」

「那我是不是應該發出聲音，讓妳錄下來？」

「我現在只想記得這個畫面就好。」

Bonnie抬頭看她，然後走過來，在她耳邊小聲說：「下次換妳穿我的衣服。」

Emi挑眉

「這不是老派約會了吧？」

「誰說老派不能有點小壞壞？」

晚上，她們窩在沙發上看電影。

Bonnie靠著 Emi 的腿打瞌睡，Emi伸手輕輕梳著她的髮絲，沒發現自己臉上的表情已經柔軟到不再像她平常那樣冷靜。

她拿起錄音筆，按下錄製，對著空氣低聲說：「今天是我們的第一個清晨，第一場明亮的沈默，第一段無需確認的愛。」

「這段聲音，我會好好存著。」

她暫停錄音時，窗外傳來摩托車經過的聲音，還有樓下鄰居家的小狗叫了幾聲。

她聽了一會，然後補上最後一句：

「一切都剛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