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情感的暗潮湧動從來不是一兩個人之間的事。
那天天色已晚,整座辦公大樓只剩頂樓與幾層還有燈光。
姜藝現抱著一個還溫熱著的保溫盒,裡頭是她特意煲了數小時的海帶排骨湯,她知道金起範最近工作吃緊,便想著親自送來,也許不算什麼特別的舉動,但至少她仍在他生活裡,佔有某種她自己也難以定義的位置。電梯緩緩上升,顯示數字抵達頂層時,門一開,她正想邁步出去,卻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側門方向走來。
那是崔珉豪。
她一愣,下意識地往牆後退了一步,那不是出於驚訝,更像是條件反射般的躲藏,連她自己都未能解釋為什麼。
她就這樣看著,他穿著簡單的襯衫與外套,手裡提著什麼,看起來不重,但他抱得很穩,一如他走進這棟大樓的模樣,熟門熟路,甚至沒有半分猶疑地從口袋取出磁卡,熟練地刷開那道對外人而言向來嚴格控管的門禁。
門上的感應燈「滴」地一聲亮起。
那聲音在藝現耳裡卻像什麼沉甸甸的心事被敲開了一角。
她看著崔珉豪推門而入,動作流暢,甚至連回頭都沒有,他就那麼不偏不倚地走進了金起範的辦公室。
一瞬間,她感覺懷裡的湯盒變得沉重無比。
原本暖手的陶瓷外壁,此刻卻滲出了一種叫人無處可逃的寒意。
她站在牆角陰影裡,沒有發出聲音,也沒有上前,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動了——也許是震驚、也許是逃避、也許是某種突如其來的羞赧與失重。
她說不出口的,是那一瞬浮現心頭的排他感。
不是對崔珉豪的厭惡,而是一種深層的本能,她無法形容為什麼崔珉豪的身影,會讓她有種多餘的錯覺。
她明明站在那裡,是金起範的"朋友"、是他親近的"妹妹"、是陪他走過無數個加班夜晚的人,是曾經被溫柔對待過的、也被默許靠近過的那一位。
可這一刻,她卻突然覺得自己從來沒有真正走進金起範的生活深處,她只能停在門外、牆後,手裡還抱著一碗無人知曉的關心。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轉身的,也不記得自己是不是掉了眼淚,只是很小心地把湯盒放在牆角的茶几上,轉身離開,像是從一場自以為參與其中的故事中悄悄退場。
電梯門再次合上時,她低下頭,忽然發現指節握得發白。
她從未問過自己在金起範心裡的位置——因為她一直以為,她終會等到他給答案,可這一刻,她突然害怕:他是不是早就給了,只是她一直不願相信而已。
窗外的霓虹倒映在辦公室落地窗上,光影閃爍如水波,良久後辦公室的門才再次打開。
金起範送崔珉豪到電梯口,目送他離開後才轉身回到辦公室,打算收拾東西回家,就在拉開門的瞬間,他看見了茶几上的保溫盒,盒子外壁仍帶著一絲餘溫,瓷面微微泛著霧氣,像是剛被放下不久。旁邊沒有字條,也沒有其他痕跡,卻讓他一眼就猜到是誰送來的。
沉默片刻,他伸手將保溫盒拿起,動作很輕,他轉過身看了眼空無一人的走廊,心中忽然浮現出一個畫面——姜藝現站在電梯口,抱著這個保溫盒,猶豫地看著辦公室方向。
他不知道她看見了什麼,也許什麼都沒看見,但直覺告訴他,她可能已經察覺到了什麼。
金起範將保溫盒放進自己的包,刻意沒讓崔珉豪看見,不是因為要隱瞞什麼,而是怕對方心裡平添負擔,他知道崔珉豪的性子,敏感又有分寸,稍有風聲就會自責。
收拾好東西後,他站在辦公室中央,手插在大衣口袋裡,視線落在腳邊的影子上。
是時候找藝現談談了,無論她心中抱有什麼樣的情感,他都不希望事情在猜測與沉默中發酵。
只是,當想到崔珉豪時,心頭又浮現一絲微妙的遲疑,崔珉豪不排斥與自己公開,甚至在他眼裡,這是一段無需躲藏的感情,可前世的記憶,像一條看不見的鎖鏈,將他們三人緊緊纏在一起。
那些恩與怨、愛與傷,早已不分彼此的界限,金起範不知道,若真把這段感情攤到陽光下,會不會在無意間,再次傷害到某個人。
那份愧疚,不只是崔珉豪的,也是他自己的。
隔日午後金起範選了一間位在巷弄深處咖啡館,那是他與藝現偶爾會一起來的地方,不會有太多干擾,他提前到了,點了兩杯咖啡,坐在靠窗的位子等她。
姜藝現走進來時,雨水還停在睫毛上,她一眼便看見了他,他穿著灰藍色的西裝,外套掛在椅背上,桌上是一杯冒著熱氣的黑咖啡。
她坐下來時沒說話,只是靜靜地將濕潤的傘收好,將那聲收傘時細碎的水珠聲留給這段不再輕鬆的關係作為開場。
金起範抬眼看她,視線柔和,卻不再閃避,他知道她會來,也知道她會懂,藝現總是敏銳得近乎溫柔殘忍,從不逼人,卻總能讓人無處可躲。
「我昨天……有去你辦公室。」她開口,語氣平靜。
「我知道,謝謝妳送的湯。」金起範一貫溫柔的附和道。
她沒有接話,只是用指腹慢慢描著杯緣,那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金起範沉默了一會,像是在選擇最恰當的詞彙,最不傷人的句子。但最終,他還是選擇了最簡單的開場。
「我想我們需要談一談。」
她只是點頭,等他繼續。
「藝現,妳一直是我很珍惜的人。」金起範語速不快,像是怕說太快會錯過她的每一絲反應。「妳對我來說一直是重要的存在,就像家人一樣,我以為只要照著時序走,一切都會有結論......」
她的眼睫微微一顫,卻沒有出聲。
「但我已經意識到了那個答案。」放下咖啡杯,金起範雙手交握在桌上,眼神不逃避:「那不是一個衝動的決定,也不是一時的心動,而是當對方出現在我的生活裡,我才知道,原來那個缺口一直都還在。」
姜藝現沒有立刻說話,像是在用力忍著什麼,緩緩吸了一口氣,她抬眼,語氣帶著幾分壓抑的顫抖:「為什麼?為什麼是現在?又為什麼是他?」
金起範一時語塞,他不是沒預想過她會問這個,但真正面對的時候,他卻找不到一個合理又不殘忍的解釋,沉默了良久,才低聲開口:「也許……妳不會相信,但這也許就是宿命吧。」
姜藝現輕聲笑了一下,那聲音像雨水滴在杯緣邊,一瞬即逝,卻帶著難以名狀的苦澀。
他終於決定,不再逃避。他將那些埋藏已久的、荒誕得近乎不真實的真相,緩緩說出—─關於瑪瑙石、關於那些夢境,關於他與崔珉豪反覆重演的前世記憶。
他說他在蔚山醒來的夜裡痛哭如同斷魂,說他在電台門外見到崔珉豪時,那股無法抗拒的熟悉感,說他第一次握住那人的手時,指尖彷彿記得百年前的餘溫。
「聽起來的確荒唐,我知道……」他語氣低沈,幾乎是帶著歉意地說,「但那些夢、那些記憶,它們太真了,真得讓我無法否認我曾經——甚至早已......深愛過他。」
姜藝現望著眼前的男人,那眼神不再是驚訝,而是一種無聲的崩塌,她將手輕輕放在桌上,指尖微微顫抖,但她的聲音卻出奇平穩:「我或許不一定相信你說的這些……那些前世、夢境、命定的連結……但我肯定一件事,你愛的人,從前不是我,現在不是,未來也不會是。」
那句話像利刃一樣,劃開彼此之間長久以來刻意維繫的和平。
金起範抬眼看她,眼底滿是歉疚,他想開口說些什麼,卻發現語言在此刻顯得如此蒼白。
「你也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一段。」她淡淡說,「但我們不必浪費彼此更多的時間了。」
那句話說出口時,她的手微微發抖,卻沒有一滴眼淚。
金起範知道,她是驕傲的,也是堅強的。
姜藝現站起身,動作極輕,卻仿佛帶著某種不容轉圜的決意。她整了整風衣,轉過身前輕聲道:「我會好起來的,不需要你掛念。」
走出門的那一瞬,雨聲湧入耳際,她回頭望了一眼那間她曾經懷抱過希望的咖啡館,心頭空空,卻也終於明白,原來不是所有等待都能換來一個歸屬。
金起範仍坐在原位,窗外雨聲輕敲,他指尖落在桌面上那已冷卻的咖啡杯邊緣,久久無法移開。
他知道,他終於做了選擇,而代價是失去一個曾在他生命裡溫柔存在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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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珉豪照例結束最後一堂課,從教室走向校園出口時,看見金起範正站在校門外,夕光落在他肩上,將他西裝的線條勾得溫柔而銳利。
金起範手裡拎著一個簡單的袋子,裡頭是兩人常吃的便當鋪小餐盒。
他看起來有些疲憊,卻也平靜——那是那種做了某個關鍵決定之後的釋然,崔珉豪一眼就察覺到了。
「今天來得早?」崔珉豪邊走向對方邊笑問,語氣自然,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的日常。
「嗯,會議提前結束,就順路來接你。」金起範將袋子遞過去,「今天吃清爽一點,你說最近胃不太舒服。」
崔珉豪接過,眼神柔和地望著他,並沒有馬上說話,只是默默地並肩走著,兩人沿著校園外圍的河堤慢慢前行,晚風裡帶著春草與陽光混雜的味道,走了一段後,崔珉豪才低聲道:「你今天看起來不太一樣。」
金起範腳步微頓,卻沒有否認,沉默片刻後開口:「我今天做了一件早就該做的事。」
崔珉豪沒有追問。他只是側頭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深,像能把人的心事掀開看見底層。
金起範望著河面,風從河面吹來,輕得像呼吸。:「她很懂事,就像以往一樣。」他接著說,語氣裡有壓抑的歉疚與釋懷交織,「所以她放我走,也放自己走。」
崔珉豪停下腳步,轉身站在他面前,語氣依舊輕,卻堅定無比:「你做了你該做的事,我為你感到驕傲。」「我不是因為她而感到安心,但我知道,你不是一個輕易選擇的人,你願意走到這一步……這一次,是你自己選的。」
金起範望著他,眼底的情緒翻湧不定,那一瞬,他彷彿從崔珉豪的眼神裡,看見了某種無聲的允諾,不是命運寫下的,不是過去重複的輪迴,而是此刻的、活著的彼此。
他沒有說話,卻突然伸手,緊緊握住了崔珉豪的指節。
崔珉豪微怔,但沒有退開,反而反握住對方,十指交扣。
「我們都做了一個選擇,不是嗎?」他低聲說,語氣溫柔卻帶著幾分被點燃的堅定。「這一次,我們不再讓命運先說話。」
金起範望著他,眼神是深深的、幾乎炙熱的凝視,那裡頭有餘悸、有愧疚,但更多的是難得的真實與渴望。
他們再無退路。
再無理由退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