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暗花》電影海報)
2025 年 8 月 9 日,電影《暗花》在影視聽中心「奇峯無邊 銀河無際」影展放映,放映 DCP 應來源自目前主要流通的愛奇藝發行 84 分鐘版本。《暗花》是銀河映像名氣最盛的早期名作之一,電影由游達志執導,梁朝偉、劉青雲主演,絕大多數的訪談資料指出,擔任監製的杜琪峯在電影開拍前段便接手拍攝,並由韋家輝重新構思故事綱要。
資料大多指出,《兩個只能活一個》(1997)、《暗花》與《非常突然》(1998)等三部由銀河映像攝製、游達志掛名執導的作品,皆是韋家輝主導創意與整體構思,此亦成為「監製/導演/編劇」在創意主導性與掛名頭銜分歧的著名案例之一。有趣的是,在電影《暗花》的標題字卡出現前,上一張字卡正是紅字書寫的「監製:杜琪峯、韋家輝」,似乎隱隱有作者宣示的意味。
《暗花》初上映時並未獲得太多獎項肯定,主要獎項為 1999 年香港電影評論學會頒予「推薦電影」;然而,在 2006 年出版之《銀河映像,難以想像》專書中,本片獲選為「銀河映像十大電影」(1996-2005)之一。電影故事以澳門為背景,描述澳門當地兩大幫派首領基哥與佐治經歷一番惡鬥之後和解,卻傳出幕後有位「久未回過澳門」且權高勢重的「洪先生」,想藉此機會清場。在兩大首領和解的關鍵夜晚,江湖道上傳出基哥出五百萬暗花(賞金)要買佐治性命,基哥手下黑警阿琛(梁朝偉)為此四處奔走,試圖擺平風波,一名神秘人耀東(劉青雲)也在此時來到澳門,兩人命運發生劇烈交會。
第一次看《暗花》,是年紀很小的時候用 VCD 來看,之後陸陸續續也在串流看過幾次。本次大銀幕重看,雖然帶一點興奮,但同時也注意到電影製作上的不仔細處。聲音細節首先是個問題,後期配音除了出現一些演員口型的問題,許多場次當中,畫面與聲音的遠近感亦有不搭調。在電影前半部分,時有劇烈光線照射角色,帶給觀眾暈眩感,可視為與情節呼應;但大量採用色光、紅綠色調,在飽和濃豔之餘,亦多次動用霓虹光線,或可與杜琪峯同年執導之《真心英雄》(1998)做視覺聯想,氛圍卻時與故事主題脫節。其他形式或情節線索,可看見高對比的光影調度,愛玩影子與鏡面,都是杜琪峯喜好著墨的視覺元素,而「丑角/殺手」的反差對比,則在邵美琪的角色身上出現,往後杜琪峯的《PTU》(2003)也有類似操作。
以成果論,可猜想電影的製作條件並不寬裕,《暗花》無固定劇本的拍攝方式是銀河映像早期工作方法成形的著名案例,由杜琪峯的素材著手,加入韋家輝進行組織,逐步搭建故事。主要演員劉青雲曾經在訪談中表示,電影拍攝當下的許多段落,都是在尚未形成前因後果的條件下進行,例如片中關鍵的彈跳球,他拿到的當下並不知道這顆球對劇情的意義,一切都隨著拍攝過程改變。在拘留室當中突然現出真面目的菲律賓警員,也是到當場才出現的設定,「事前我也不知道,一切都是即時發生的」。
奇妙的是,在看似閒散的故事組織下,《暗花》仍串聯成一條明確的主幹。電影的雙雄格局讓兩個男主角的主線分頭進行,阿琛是一個由幫派安插在警隊的暴力黑警,開場不久便使用各式私刑維護黑幫利益,觀眾對他顯然不會有認同感;但另外一方面,前半段被暗示為「聞暗花而來的賞金獵人」之神秘人耀東,他的行為動機始終保持模糊。在電梯口,三名混混質問他的來意,耀東向三人挑釁後離去,而觀眾此時與那些倍感挫折的混混們一樣,好奇這個角色的真面目。
在此處,值得被記上一筆的是黃英華譜寫的配樂,一首固定跟隨阿琛出現的輕快音樂,為電影前半段提供一種荒謬的喜劇氛圍。在各種暴力私刑之間,阿琛總是在用手帕擦汗:他用玻璃瓶敲壞鎗客的雙手、用扁鑽撬開混混的手指甲,也用鉛筆戳人眼球,儘管他做著各種骯髒事,但他疲累而無餘裕的角色狀態,與背景不時出現的輕快音樂形成怪異的黑色喜劇對稱。阿琛看起來像是(實際上也是)一個血腥的公務員,忙碌地淪陷在這個特殊的夜晚,觀眾應該要討厭或害怕他,卻開始對他施以同情,因為他不斷擦汗,在畫面上看起來精疲力盡。這個角色狀態,逐漸地以體感接近電影的敘事重心。
「我不是一個好警察,給我錢不就好了?」、「我和你就像彈力球,彈到哪、何時停,都不是自己說了算」。《暗花》的故事在中後段的拘留室對峙中收述合一,基於有點抽象或惡意的理由,阿琛被告知,即便他可以被收買,他仍然需要被毀滅。這個宣稱很大一部分讓我們想到 George Orwell 的《1984》:老大哥不要殺你,他要你愛他(然後他再殺你)。這個故事開始關於一個並不認命的主角,用盡全力要從命運譜寫的劇本當中掙脫。梁朝偉飾演的阿琛是一個自利的角色,他努力要找到離開澳門的活路,而劉青雲飾演的耀東則是一個無言的回應者,他的臉譜是命運的設定,《暗花》的詭秘之處在於,這個故事會慢慢形成一種邀請,阿琛越努力要掙脫,耀東就越是張開手歡迎:兩人其實(應該要)是同一個人。
同樣是來自香港的警匪雙雄片型,在《暗花》幾年之後問世的《無間道》(2004),將身份被取消的焦慮感,與奪還不得之後,隨之而來的心理錯亂推上極致。《暗花》早一步指出這個恐懼感,一面面碎裂的鏡子是自我面貌逐漸被剝離的抽象心理狀態,結尾的黑沙灣冷槍則是對主動性的否定。「不扮成你,我怎麼走?」《暗花》底牌的重心,不在於某個高位力量(洪先生)看似孱弱無害,實則具有不可反抗的絕對惡質權威,而是一個主要角色如何逐步地為了活命,決定取消自己的身份。
他先是屬意逃離自己的工作與生活,發現不可行之後,又進一步改變自己的外貌,成為他原先對抗的反面人物。最終,兩者的被動性質並無分別,但角色倒下時已不再具有自己的身份。作家潘國靈曾在評論中以「澳門司警和香港闖入者」的身份框架,與港澳碼頭的關鍵空間設定,詮釋《暗花》故事背後意味兩城前後回歸的殊途同歸;而就算先不以社會評論的方式看待這個故事,《暗花》仍然指向一個「身份先於生命」的悲劇。我認為電影尾段,電影透過鏡頭指出,在黑沙灣活下來的是阿琛或是耀東,這個畫面應無意義,不論活著的是誰,唯一的結論都是他們要用同一個身份死去。自我的消亡已經發生了,最後的槍決只是一個順序推演的邏輯結果。
《暗花》發生在 8 月 9 日放映的晚場,走出影廳外,我想到「奇峯無邊 銀河無際」的佈展展區有一張球桌。在《暗花》放映前一日,我坐在展廳的木椅上放空,有兩個小朋友跑過來打桌球,技巧不太好,球不斷打出界外,撞到後面展覽的木板。看著桌球一而再再而三地撞擊木板,是個衝進腦中的視覺參考。然而,坐在木椅上的當下,我認為比起命運不從己願的恐懼感,有時候我們無法回答自己是誰,貌似是個更真切的問題。
「我可以妥協,那我為什麼還要被消滅?」──縈繞在我腦中的始終是這個情境,如果妥協與否已無區隔,或許我們能想想,《暗花》如果可以有一個好的結局,那會是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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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花/The Longest Nite,香港,游達志,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