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超人》電影海報)
“See me die on Bleecker Street.
I'm bored with being god.
See me sneering in my car.
I'm driving to my star.”
——〈Punkrucker〉Teddybears, Iggy Pop
從許多我們聽到的聲音來說,James Gunn 的《超人》(Superman,2025)好像是某些東西的起點,但它似乎更像是許多東西的終點。面對超級英雄電影熱潮,某些正典、某些解構正典的反類型、某些話中有話的後設片型、某些煞有其事的混種,還有某些單純搞不清楚狀況的速食垃圾;在《超人》的結尾,我突然希望不要再有甚麼片尾畫面。我們就停在這裡似乎也不錯,他躺在椅子上露出笑容,這裡至少是一個放鬆的地方。
2025 年的《超人》在形象上讓人聯想到 1978 年 Richard Donner 執導的原版《超人》,但這個相隔近 50 年的版本取消了 1978 年《超人》的神性基礎,它的訊息從反面書寫,如今的超人無法繼承母星文化,缺乏從血緣處發根的「神性—人性」衝突。1978 年《超人》持續地面對 Marlon Brando(父親)巨型意識投影帶來的身份拉扯,他的青春期詭譎地被換成一段意識輸入過程,12 年的空白似乎用天然的神性覆蓋不甚順利的少年時光;對立地,2025 年的克拉克肯特手上只有一段不完整的錄影訊息,它是一個無機的中性設定,如同寫在基因裡面的語言,他必須適應或詮釋它,而不是跟著它一同成長。
這個設定將超人單純地架設成一個「只想做好事的樂觀大男孩」,他並不背負任何前因,神力幾乎只體現在無窮盡的正向思考。他會因為介入狀似以巴衝突的複雜國際局勢受到指責,或是因為瘋狂網路猴子發出的黑特而感到難過,但他隔天照常出門處理問題。認爲自己做錯就自首;分身乏術就找朋友幫忙;在解決毀掉半座城市的超級反派之後,他釋放憤怒的程度,大概沒有比抓到室友偷吃冰淇淋的大學生高出多少。2025 年的《超人》沒有 1978 年《超人》凌駕物種的絕對自信感,也沒有 2013 年 Snyder 版本標誌在絕對力量之下,動輒面臨的苦大仇深。克拉克肯特是一個傻氣的好人,詭異的是,他在 2025 年看起來有多不合時宜,「超人」這個詞彙的代表性就有多強的穿透力;他的天真直觀(而非自我質疑)讓他在當代與眾不同,James Gunn 對這個特性有充分自覺。
雖然,《超人》裡面有些地方讓人過度地聯想到 James Gunn 的其他電影,那些似乎容易掉進作者慣性聯想的情節或惡趣味,似乎是電影本身比較虛弱的區塊。超人生父的錄音訊息帶有一點來自異族文化的不潔道德觀與血緣幻滅,像是《星際異攻隊2》(Guardians of the Galaxy Vol. 2,2017)Kurt Russell 的無痕穿越;Justice Gang 對於外星怪物猛戳眼睛的陰招,讓原先具有龐大破壞力的怪獸瞬間有種使觀眾同情的感官痛苦,同樣的效果似乎才剛剛在《自殺突擊隊:集結》(The Suicide Squad,2021)的巨型海星怪物 Starro 身上出現過。Mr. Terrific 的金曲紅光大屠殺、超人和 Lois Lane 在後景異次元大戰前方展開的對話,兩者都像是 Gunn 慣用段落手法的變化版本(儘管後者的執行效果確實非常出色)。某種程度上,特定段落的重複運用容易讓人聯想到 Gunn 電影比較刻薄或尖酸的面向,隨時會把《超人》帶往比 Luthor 的仇恨或 Guy Gardner 的中指都更過份的情緒當中。
隱憂之外,《超人》另有較好的環節,是對 Lois Lane 的重建,似乎在不只一處訪談或評論中,超人與 Lois Lane 針鋒相對的家庭採訪被連結到 Howard Hawks 的《小報妙冤家》(His Girl Friday,1940),但除了語言往來在形式上的機巧,超人和 Lois Lane 讓人對 Screwball Comedy 產生一點聯想的原因,或許還有在性別形象方面跳脫範式的可能性。Lois Lane 是一個對新聞倫理與音樂品味有充分性格的女性角色,但她同時也深陷戀愛狀態,她可能還沒完全確定自己是否能兼顧(心理上的)個人空間與跟超級英雄談戀愛的可能性,但這兩件事對她來說同時成立;這對情侶各有擅場,但他們在談戀愛的時候願意看起來很蠢、願意不刻意裝酷。這種呈現跟超人本身的正向性格一樣,好像能帶觀眾離開主流電影預設的定見,難得地並不尷尬。
2025 年的《超人》是一部色彩鮮艷的電影,但這並不是它與《超人:鋼鐵英雄》(Man of Steel,2013)的主要區隔;James Gunn 的大多電影都色彩鮮豔,刺眼到像是一種諷刺,但少見地,《超人》表現出比諷刺更有趣的東西,一種信心。超人當然不存在,但在網路猴子越來越多、政治局勢讓人越來越無力的時代,某個個體「仍然無條件願意對他人抱持善意」的終極性格,這是儘管未被看見,也仍讓人能夠想像的。《超人》的重點是這個環境,而非只有這個主角,它是在這裡,因為對當下局勢的充分描繪,表現出那個只有當你已經停止幻想,力量的意涵才能被解毒,「天真的漫畫書人物」也才能重新反向活躍的積極狀態。世界讓我們失望,我們也讓自己失望,但這裡有個可能性,「I'm listening to the music with no fear. You can hear it too if you're sincere.」,向上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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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人/Superman,美國,James Gunn,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