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聽說桐島退社了》電影海報)
「自己比誰『上層』、比誰『下層』,這一點在進入班級的瞬間,不曉得為什麼自然就會知道。我加入電影社時,覺得自己和武文『一樣』。然後,即使沒人告訴我們,我們也知道自己屬於『下層』。我們必須察覺這一點。」──《聽說桐島退社了》,朝井遼
日本導演吉田大八在 2012 年完成的第四部劇情長片《聽說桐島退社了》(桐島、部活やめるってよ)是一部傑作。這部電影改編自作家朝井遼的同名小說,承襲吉田大八的文學改編電影路線,《聽說桐島退社了》保留原著當中的多角色敘事,但是透過更改時間結構與刪減枝節,達成清晰而直擊命題的電影成果。
電影的故事發生在一間日本高中,時間跨度從週五到隔週週二,總計五天;故事主題關於校園當中的風雲人物:前途一片光明的排球社主將桐島,而桐島身為核心角色,在電影中沒有正面出場,故事卻圍繞著他的「消失」展開。週五,一個傳言在學校中爆發,桐島無預警地退出社團,他的女友、他的好朋友們,沒有一個人知道具體的原因,也沒有人能聯絡到桐島。接下來的五天,故事就在「桐島的空缺」當中發展。
《聽說桐島退社了》最精彩的成果,首先來自劇本的結構鋪排。朝井遼的原著以六個主要角色,分為六個章節來敘述他們的社團生活(最後一個章節退回到其中一名角色的 14 歲),彼此呼應但各自保留情節上的距離。吉田大八並不使用「角色」做為敘事章節,卻仍然驚喜地保留大量的主要人物,在敘事中實現精彩的多角色群相,並讓故事主題極大地透過多重視角,互相立體支撐而不致扁平或溺情於任何一者。
電影本體約 103 分鐘長,不同於原著,劇本改以日期做為敘事階段,全片被拆成九個長短不一的段落,在電影的開頭 40 分鐘,「星期五」會重演四次,每次重演都會比上一個段落的開頭提前些許,並在同樣或更晚的時間結束。第一個「星期五」是短捷的三分鐘,「星期五」的後續三次重演,則分別約是 10、10 與 20 分鐘。這四次重演的舒張,最大的效果是讓角色彼此看待彼此的方式,在單場戲中可以不斷交錯視點,觀眾第一次跟著特定角色經過某個走廊,不經意路過的某個配角會成為後兩次重演的重要人物,而剛剛的相遇可能對這名角色有完全不同的意義。透過這種方法,吉田大八精彩地撐起大量角色的不同形象,在四次重演結束之後,觀眾可以辨認的主要角色約達 12-13 名,而每個人的性格都有程度不一的呈現。
「是為了桐島的事嗎?」,桐島的名字在開頭出現便宛如魔咒,觀眾會看到角色們慌張的神色,但無法確認桐島的全部真相,每一次重演都在懸念狀態下結束,我們藉此感受到校園生活的高度戲劇性:一個全校知名的高中風雲人物,某天突然毫無預警地決定離開他的日常生活。它可以同時是個毫無意義的資訊,但經歷過校園生活的觀眾,可以同時感受到這樣程度的資訊可以如何撼動一個學生的全部世界。《聽說桐島退社了》最好的一部分,來自於它的表現色彩一直到電影最後才被釋放,而在電影的前半場,我們得以觀察一個被縝密呈現的校園狀態。
八卦、人際資本、上下鄙視,多重的人際關係,透過來自不同區塊的角色們各自重疊並反覆出現的時間敘事被清晰呈現;電影中反覆出現的高低階段構圖、主觀視角切換,也饒有興味地強化觀眾對於角色的理解,在所有人際關係中,幾乎沒有任何一者是平等的。若把《聽說桐島退社了》丟進「青春校園電影」的想像,它仍會在這裡傳達給我們比預期更多的事物,它並不以一個成年人的視角回望「過去自己曾擁有,而如今不可及的」青春感傷,而是直覺呈現出校園生活中的複雜樣態,那裡仍有許多充滿樂趣的謎題尚待解決;懷舊從來不是選項,因為我們可能並沒有真正離開。
在電影尾段,因為桐島的身影出現在天台,絕大多數主要角色基於各自的原因,需要得到「關於桐島的答案」,而往天台前進(唯一未同行的管樂社社長澤島,她的樂聲成為這個段落的主要配樂)。唯一(疑似)真正見到桐島,與他擦身而過的是絲毫不認識他的電影社社長前田涼也。電影的高潮因此發生在天台,趕上天台卻沒有發現桐島身影的朋友們氣急敗壞地踢走前田拍攝喪屍學生電影的道具,而隱忍許久的前田突然大喊,呼喚化妝成喪屍的電影社同學們攻擊眼前的對象,包括他不斷想用鏡頭捕捉的女同學東原。
喜歡 George Romero 喪屍電影的前田涼也,在電影前段被電影社指導老師揶揄,「身為高中生總該對生活有些感觸吧?喪屍這樣的主題真實嗎?」而同時僅僅只(需要)是電影迷趣味的 B 級電影熱忱,就在天台上突發地與 George Romero 電影中慣常出現的社會隱喻貼合。無法理解的外在世界、下層階級的反撲,無意識的暴力與美麗少女的死亡,一切序列在前田透過 8mm 攝影機看出去的窗口中,完美地實現一個超越他所能及製造規格的理想 B 級電影,而他眼中的蒼白世界以一個無理的方式收尾,但觀眾在那一瞬間能共享他的感知。
《聽說桐島退社了》的最後一個敘事趣味,在於「星期二」的天台高潮結束之後,電影刻意地再次使用最後一次重演,「星期二」在天台事件還沒開始的稍早重新被啟動,這次,我們從桐島的摯友菊池宏樹的視角重新經驗一次這個事件:他在登上天台之前,再次與自己放棄的棒球社前輩碰面,「已經高三了,為什麼不退出呢?」他沒有獲得他需要的答案,而觀眾會記得菊池宏樹常背著棒球社的包包,並且曾在晚間因為瞥見前輩的練習身影而嚇到躲在一旁。
最後一次「星期二」的重演,同時強化兩個事件的反映,觀眾會透過東原的主觀角度,得知她對於前田在拍攝她時,向前摔倒的一瞬間有充分意識,東原身為電影中僅次於桐島的第二個接近「不可觸及」的象徵人物,觀眾幾乎無法確定她的心思,但這個瞬間會帶來別樣的趣味。離開現場之前,在校園中亦屬風雲人物的菊池宏樹帶著有點嬉鬧的心情接近了前田涼也,他們在這裡交換一次與棒球社前輩對話的重演版本。
「你逆光了」,我認為《聽說桐島退社了》之所以充滿趣味,並不僅僅只在於它是否實現某種校園電影宅少年的青春熱情,而是它面對了青春期階段,各種社會人際關係逐步建構,各種鮮明的友好、抗拒、鄙視、嫌惡、偏執、迷戀都環環相扣地倍數出現之時,人們常常在那個時間點第一次發現到生命中某些獨特的「不可觸及」是存在的,而我們只有「偶爾能碰到它」。菊池宏樹與前田涼也在天台上幾乎是尬聊的最後一段對話,很有可能是這兩個人這輩子會產生的唯一一段對話,但它在那個特定的時間點超越友情、愛情或自我實現,它是某種我們擱置「不可觸及」的瞬間。
《聽說桐島退社了》在 2013 年的金馬奇幻影展在臺灣首映,第一次看到這部電影的時候,我在唸高中二年級,第二年看影展。我在台北的西門新光影城看這部電影,那是我在喜歡電影路上的一個轉捩點。於是後來;我知道看到光的感覺,知道看到光的時候,儘管顫抖著手與大聲吼叫也想要直視它的衝動。在當時的過去與未來,我的眼前都有著因為困惑、軟弱,能力不足,而無法觸及的彼岸光亮,而我想那是《聽說桐島退社了》的結局,在菊池宏樹望向棒球場,手中撥打出一通給桐島的電話時,那個瞬間之所以特別而美麗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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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桐島退社了/The Kirishima Thing,日本,吉田大八,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