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跟殺人魔對質的那一天，他剛好向我求婚。
該從哪裡說起好呢。那天在 24 小時營業的速食店，我偶然看見男友的媽媽坐在後面座位，對面坐著一個有混混氣質的年輕男子。她的穿著就跟一般歐巴桑沒兩樣，我當時也不太確定是不是看錯人，畢竟以前只看過對方一次，又接近午夜，再加上才剛辦完一件大事還在沉澱中，我實在沒有餘力思考與疑似認識的人巧遇時到底要不要特地站起來到桌邊打招呼這種事情。
那天我全副武裝，假扮成外送員的樣子等待深夜降臨，提著工具走路到小時候去過的補習班，準備犯下一起驚天動地的案件。
惡婆娘是補習班老闆兼老師的太太，簡單來說就是個人體監視器。
上課期間，身為老闆娘的她會拿張椅子坐在教室角落，用一張惡婆婆的臉監視著狹小教室裡的小學生，誰作弊、誰講話、誰偷傳小抄，她都不會放過，下課之後跟老闆打小報告，老闆再去跟家長告狀，大概是這樣的模式。
老闆雖說是老師也好不到哪裡去。這家學校退休的老師開的數學補習班在家長之間口碑很好，而他號稱是數學名師，會拿木板打人手心，再加上老闆娘的全面監控，是由高壓統治和監視建立起的補習班政權。即使這只是一家社區小補習班，人數大概不到 15 人，就只有這麼一個老師，這惡婆娘還是彷彿掌控整個世界般囂張。
我幾乎只看過她坐著，在教室角落緊盯著人看。她從來都板著一張臭臉，把學生都當賊。她長得也就是菜市場的阿桑那個樣子，戴著一副大眼鏡，臉上有一大顆突起的肉色大痣、凸嘴唇、不施脂粉，鬆垮而蠟黃、長滿皺紋的臉，穿著阿嬤會穿的那種俗氣到不行的土黃色或大花上衣。不過她那時候的確也五十到六十歲了吧。
那間補習班有個奇怪的規定，考卷上寫錯的題目老師不會直接解題，而是要學生回到座位自己想出正確的解法和答案，更正後再給老師批改完之後才能回家。我就是不會才會寫錯啊？這種題目我想破頭也寫不出來好嗎，那我豈不是要一輩子留在補習班？
於是某天考完試的訂正期間，我借了隔壁聰明同學的考卷來看，寫出正確答案後交回給老師終於可以回家。不料下週我媽竟然問我，補習班老師說我作弊，是真的嗎？
我氣到想揍人，非常確定是惡婆娘打的小報告。我跟媽媽說了老師說的作弊根本不是作弊，而是考完試之後我還是想不出寫錯的題目要怎麼解，才借同學的考卷來參考，要不然我怎麼可能自己想出正確答案？
我發誓著長大之後一定要對這個惡婆娘復仇。
多年後的現在補習班早就收掉，據我的跟蹤和調查，惡婆娘夫妻仍住在原址，補習班後面就是住家。我終於有能力可以教訓她了。
回到假扮成外送員。前陣子回家時聽我媽說老師現在重聽，簡直是天助我也。照這樣看來，來應門的十之八九會是惡婆娘，本來還煩惱著要怎麼處理老師，現在根本不用管他，家裡發生什麼事他大概也聽不到，乾脆一起陪葬，反正我的重點是惡婆娘。
我戴著面罩和手套按下門鈴，聽到沉重腳步聲越來越大聲，打開門的果然還是記憶中的那個兇巴巴臭臉老女人。她說哪裡找？我說有人叫外送，然後把手上的提袋舉高給她看，她一臉狐疑地說喔，可能是我先生，就這樣把門打開。
我看準這個瞬間拿出插在褲子口袋的電擊棒，往她脖子一電，她馬上往後倒，我順勢趕快把門關上，把昏迷的她拖著進客廳。
我很快就找到一張鐵椅，先拿強力膠塗在椅腳固定在地面，再用力把她拉上去呈坐姿，平常練上肢肌力就用在這裡了，還好有每天持之以恆的練習。我快速拿出袋中的膠帶，先把她的嘴巴貼住，以免她醒來之後叫得太大聲，再拿布條遮住眼睛，同樣緊緊綁住。接著拿出成捆粗繩，我把她的雙手往後扳，一圈又一圈綁在椅子上，上半身和下半身都不放過，絕對不能讓她有逃脫的機會。
就跟她往日堅持坐在補習班角落的椅子上一樣，我要用相同的方式終結她。
準備得差不多之後，重頭戲終於要開始了。我跟在加油站打工的朋友說一聲，他就直接把汽油賣給我了，還附贈容器，取得簡直輕而易舉。我豪邁地直接把一桶汽油往被固定在椅子上的她身上倒，受驚嚇的她似乎醒來了，卻發現自己無法動彈、也發不出聲音，試圖扭動卻只是徒勞。
我雖然想跟她說一些「快想起自己的罪孽吧！你這臭老太婆去死吧！」之類的話，但以防最後她沒有死 (雖然是不太可能)、以極低的機率被重聽的老師聽到 (這也不太可能) 或被鄰居聽到 (這風險比較高)，我還是忍住了，打算不發一語完成這一切。
倒完之後汽油還剩一些，我就隨便潑在附近的地面，接著脫下外送員上衣和手套丟在她身上打算一起燒掉，收拾好東西、把門打開準備好，點燃打火機朝綑綁在椅子上的她一丟，火光噴發和聽到慘叫的瞬間我快速往門外跑，彎進附近的小巷子快步離去。
事成後我先回家一趟，快速洗澡洗頭換衣服，再出門隨便找一家速食店進去用餐，以免真的被警方懷疑時有不在場證明。
我沒料到的是，我點完餐、選好位子，不經意回頭用目光要找廁所的位置時，正好和後面那桌的歐巴桑對到眼。只有短短一瞬間我就轉回正面，心想著這不是我男友他媽嗎？我有看錯嗎？
她對面坐著一個穿著花襯衫的年輕男子，腳一直在抖，那是誰啊？
我沒有再次轉頭確認，就這樣待了半小時左右就離開，沒想到一個禮拜後男友卻跟我說，他媽想約時間跟我單獨出去吃個飯，可以嗎？
難道是事跡敗露了嗎？不對，我只是在深夜前往速食店，他媽不太可能把這件事和火災聯想在一起。除非我留下了什麼可見的證據。
那起火災成功殺死惡婆娘和老師，由於有汽油助燃，再加上老師在睡覺又重聽根本沒發現，火勢從客廳延伸到整間房子，連同兩個人燒個精光。這件事上了頭條新聞，屋主太太被發現固定在椅子上無法逃脫，只剩燒成焦炭的軀殼，椅腳還有強力膠緊緊黏住地面的痕跡，可見兇手恨意之深，很可能是仇人犯案，警方卻遲遲找不到兇手，似乎也沒有嫌疑犯。
這些我男友當然都不知道，他只是個行事端正的普通青年而已，所以我還是硬著頭皮說了當然好啊！很期待和你媽見面。
我對他媽的認識，大概就只有前陣子被未成年小混混無照駕駛開車撞到住院，還好沒有大礙。只是被撞到時據說車上的其他小混混還一起下車叫囂，鬧得鄰里之間大家都知道這件事。後來肇事者的年輕媽媽跟外婆到醫院陪罪，說是孩子走錯路被帶壞，後來也賠償和解了，肇事者本來要被送去了少年感化院還是什麼矯正機構，最近聽說好像失蹤了？
這些全部都是男友轉述，我實在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想，只說了沒事就好，肇事者失蹤大概是不想去管束機構，又被混混朋友吸收，所以才搞失蹤吧？
嗯？小混混？那天我放火後在速食店看到男友媽媽，不就是跟一個混混氣質的人坐在一起嗎？難道是和解談不攏？不對，車禍已經是一兩個多月前的事情了，更何況深夜和肇事者約在速食店也太奇怪了吧？
如果最近小混混才失蹤，那一天我看到的，難道是其他人？不對，男友媽媽說不定就是最後一個見到小混混的人，這代表什麼？
一個大膽的猜測在我腦中成形。即使我的犯行被拆穿，我也有籌碼可以談判了。
我和男友媽媽約在有私人包廂的高級餐廳，一進去就看到穿著高雅的老婦人微笑著向我招著手，和那天在速食店看到的樣子判若兩人。我現在很確定那天看到的人就是她，卻不知為何當時她刻意打扮得那麼俗氣，就像路上隨處可見的歐巴桑。
我們寒暄了一陣子也點好餐之後，男友媽媽單刀直入地說：
「那天我聞到你身上的汽油味了。」
我成功躲開了警方的追捕，卻栽在男友媽媽手中嗎？這也太諷刺了吧，這簡直是宇宙級的玩笑。她的嗅覺也未免太靈敏，或這是同類的直覺？我沒有承認或否認，想先看看對方想說什麼。
「前陣子發生了一起嚴重火災，屋主太太被綁在椅子上無法動彈，活生生被燒成焦炭，是用汽油助燃的。那天在速食店你經過我的時候，我聞到了汽油味。是你沒錯吧？」
「阿姨，那你那天這麼晚了在速食店做什麼？還跟撞到你的小混混在一起，聽說最近他失蹤了，是你做的吧？」
雖然我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這種時候就是要虛張聲勢。我看到男友媽媽瞬間露出驚訝的神情，隨即恢復高雅的撲克臉，我知道我猜中了，只是對於她找我出來的目的還是不明確。我們兩個緊盯著彼此，就像非洲大草原的獵豹互相對峙，打量著彼此到底知道多少細節。
在這之間服務生來上菜了，暫時放鬆了這緊繃地彷彿可以用刀子切斷的張力。又只剩我們兩人之後，我看見男友媽媽嘴角稍微上揚，露出了莞爾的神情。
「太嫩了。」她淡淡地說，我卻感覺這不是真的在嗆我，更像是老鳥對菜鳥技術生疏的評論。
這下換我露出驚訝的神情，我沒有試圖隱藏，一邊眉毛翹得老高。
「我想聽你犯案的動機跟完整細節，作為交換，我也會說出撞到我的那個肇事者失蹤的真相。」男友媽媽等於確認了那天深夜會面的對象，正是撞到他的那個人。
「在這之前，我要你現在先承認你確實跟小混混失蹤有關，而且同樣涉及謀殺對嗎？」我接著說。我都先被揭穿謀殺了，對方也要拿同等的秘密來交換才公平吧？
「對，你的直覺很敏銳，推理能力也很高超，正是你想的那樣。我的確是把小混混做掉了，只是我可跟你不一樣，那是一樁失蹤案，沒說的話根本沒人知道其實是謀殺案。不過我還是不得不稱讚你啊，你大概是從我兒子那邊聽到車禍的梗概而已，還有那天不巧被你看到，就能提出這麼大膽的假設。你應該也覺得很不巧被我看到吧。」
聽了對方的稱讚，我莫名湧上一股驕傲感，真奇怪，直到剛剛還這麼緊張怕被拆穿。在這股飄飄然的助力下，我娓娓道來對惡婆娘長年的恨意、跟蹤的過程，以及犯案的過程和細節。在這之間男友媽媽不時點頭，像是教授在聽學生簡報那樣，突然覺得這畫面有種喜感。
「動機還不錯，太微不足道了，一般人絕對想不到。二十幾年前的補習班學生竟成了犯人，這絕對沒有調查人員查得出來，裝扮成外送員也很聰明，除了一般人對穿著制服者會視為一個群體而非個人以外，路上的外送員也到處都是，沒人會多看一眼。」這是我說完故事之後，男友媽媽的總評。
「太好了，這樣我可以完全放心了，不過我原本就蠻有自信的就是了。阿姨你就是我這個計畫中唯一沒算到的意外事件啊！」
「呵呵呵，真是不好意思了，我那天也在執行自己的計畫呀，我們還真有默契選在同一天。看來換我說了喔？」男友媽媽的語調明顯變活潑，變成一個可愛的阿姨，完全看不出來也是個殺人魔呢。
以下是男友媽媽第一人稱的口述：我被混混死屁孩撞到之後，雖然身體沒有大礙，但躺在馬路上耳邊聽到一堆小混混在叫囂的怒氣難以消退，後來也都是對方家長出面，撞到我的未成年本人直接神隱，說是已經在反省了，後來我還到警局作筆錄，遇到腦筋不清楚的警察又是一番折騰，到底為什麼自己要承受這些？真是飛來橫禍，這些根本不是單純的賠償金可以了事，所以我決定為對方降下報應。
我感覺他是個缺乏家庭愛的孩子，也不是多聰明的小孩，把他從群體中隔離出來稍微動之以情，應該很容易就能達到我想要的目的，所以刻意打扮成好親近的歐巴桑，就像慈祥又有點囉嗦的媽媽那樣。
對方的外婆到醫院探視時，我問出了他的聯絡電話還有近況，說他目前在家裡無所事事，等著之後去矯正機構。我直接打電話過去，用充滿慈愛的語氣和口吻卸下他的心房，說我沒有怪他，希望可以約出來見面談一談，想吃什麼都可以，我請客。他大概從來沒有被身邊的大人這樣關心過，一開始還很有敵意和警戒，一直問我想幹嘛？後來仍鬆口說了要吃速食店。
我說，阿姨工作時間比較晚，約晚一點可以嗎？他馬上說他都很晚睡，多晚都可以。真是好騙的小孩，我竟然是被這種笨小孩撞到。
後來就是你在店裡看到的了。我結了帳，就這樣和撞到我的肇事者兩個人面對面吃速食，還要不時擺出慈愛的笑容，聽他聊成長過程的故事，真是累人。後來趁他短暫離開位子時，我把安眠藥加到他的飲料，等到他昏昏欲睡的時候扶他到車上，說我開車送他回家。我的車子座椅和後車箱全都已經事先鋪好塑膠布，我可不能讓他的任何皮屑或頭髮掉到車上留下證據。
我接著驅車前往 K 縣的老家，我兒子有跟你講過嗎？就是他長大的那間房子，有一樓跟地下室，我們是後來才在這裡又買了房子。對，我就是把睡成死豬的屁孩載到 K 縣老家，拖到地下室之後，把他的手腳綑綁起來、嘴巴塞住，這和你的手法很像喔？再套個塑膠袋在他頭上，接著硬是把他塞進事先準備好的超大行李箱，拉上拉鍊之後上鎖，先用膠帶捆好幾圈，再用鏈條捆起來，之後就上樓洗澡睡覺。
「嗯？這樣就結束了嗎？那行李箱屍體呢？」我看著男友太太拿起飲料喝了一大口，似乎已經講完了。
「就放在地下室呀，反正那間房子地下室沒人在用，捆得這麼緊也不會有味道飄出來。」
我這才知道為什麼剛剛男友媽媽說我太嫩了。有這樣的膽量把屍體藏在自己家裡地下室，沒有屍體也沒有證據，小混混失蹤也只會被當成是他自己逃走或又加入什麼團體，根本沒有所謂的謀殺案，哪來的調查？簡直是完美犯罪嘛。
「阿姨，請讓我叫你一聲師傅。」我無比認真地對男友媽媽這樣說，對方笑得更開懷了。
「什麼師傅呀，簡直三八。不過，這樣我們扯平了喔？我想我們的利益是一致的，不要讓我兒子知道這兩件事。我們互相保守對方的秘密，沒有問題吧？」
「當然，我崇拜阿姨你都來不及了，怎麼可能說出去呢？阿姨也一定要保守秘密喔！再說，他知道的話絕對會去報警，這樣的話就太掃興了。」
「對呀，我兒子真的太正直了，一點幽默感都沒有，到底是像到誰？他一輩子都不會想到身邊的女人居然都殺過人吧，唉唷。不過他真的很喜歡你，說不準很快就會跟你求婚喔！我當然也喜歡你，沒想到你跟我這麼像。比起他，你還比較像是我生出來的呢。話說回來，我們兩個的交換祕密，不就成了另類的婚前協議嗎？」
「討厭啦，阿姨你不要糗我，我要追上阿姨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呢，而且他也不一定會求婚吧！不過交換殺人秘密的婚前協議也太有趣了，可惜不能白紙黑字寫下來，不能留下任何證據呀！我們今天口頭約定也算數！我也很喜歡你兒子，我就是喜歡他的正直，只是真的不希望他沾染我這種恐怖的殺意啊。」
「我們就不要一直互捧了，我希望你不要把我當成未來的婆婆，而是可以分享各式各樣瘋狂點子的知心好友。那事情就解決囉？等下要不要去附近新開的甜點店？」
「好，我會努力的！然後我要去，我超愛吃甜食！」
因為兩樁謀殺案而拉近關係，成為閨蜜的我和男友媽媽，從一開始目睹對方犯案計畫的一部分而產生的猜疑和警戒，講開了之後竟然發現是知音，再沒有什麼比這還更美妙的事情了。謀殺案成了我們之間最強烈的羈絆，遠勝過我們身邊的那個男人。
那天晚上，男友就跟我求婚了。
他以為媽媽找我是想親口祝福我們之間的感情，他有信心關係可以更進一步了，所以當天就和我求婚。
我當下真想大笑，像殺人魔或瘋子那樣沒有節制地大笑，雖然我的確是殺人魔就是了，他媽媽也是，天底下有比媽媽跟未來的太太都是殺人魔還要荒謬的事情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男友的行為完全被猜中，被蒙在谷底的他，真是好天真啊，這就是我喜歡的男人。
我佯裝拭淚，笑著接受他的求婚，說著我真的好開心，我迫不及待要跟你展開全新的生活了。
我們從此之後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