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進茶水間,聽到同事雪倫剛從歐洲旅遊回來,興致勃勃地逢人就分享被歧視的小故事時,我這才發現種族歧視曾幾何時成了個熱門話題。在這出國旅遊蔚為風潮的時代,只要在網路影片或文章或 Podcast 標題提到這字眼,似乎就會是流量保證。
先簡單介紹一下雪倫吧。沒錯,她的英文名字就是 Sharon,但我拒絕用英文名稱呼連自我介紹都講得破破爛爛的人,所以翻成中文。她是對時尚敏感度極高的時下三十歲出頭女子,長相是偏向美女那一邊的,平常的興趣是逛網拍、買精品包、研究化妝品和保養品、拍美照、逛/經營社群媒體、和好姊妹八卦,偶爾開一些團購,有一小群粉絲,直播時談論的也都是這些瑣事,偶爾分享身邊朋友的故事,講久了粉絲也漸漸有參與感,覺得成為她生活的一部分。
她也很愛談論 self-help 類的自我勵志話題,也不時分享穿著運動裝或在書店和書牆合影的照片,表現自己是個內涵與外貌兼具的女子。
只不過公司的大家都心知肚明,社群媒體上的她終究只是個人設,她平常說話的方式和性格和網路上的她截然不同。她的確是長相標緻、善於打扮沒有錯,和虛擬世界的共通點卻僅只於此。她的說話方式和行為舉止偏沒禮貌,喜歡說人八卦,工作能力平平,也不見她用社交手腕彌補,進公司六年了還是在做著基層的打雜工作。
她最大的興趣其實是整形。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這裡整一點、那裡調一下。雖然她總是嚴正否認,說天生就長這樣,但剛微整完的那個星期一臉總是特別繃,想不注意到都難。近視雷射、牙齒矯正當然也都做了,這兩樣倒是毫不遮掩的在網路上和現實中都大肆讚揚和宣傳,因為和合作的診所有業配。
不過,以她的正職工作和那少到沒人會多看一眼的粉絲人數,再加上診所的業配也不是只有發給她,更多知名網紅也紛紛介紹了一樣的診所,她的收入不可能有辦法負擔這些高額支出,更不用說去歐洲旅遊了。
雪倫根本不是在社群媒體上刻意塑造的精緻女孩,或「不需要男人也可以過得很好的」的獨立女子形象,只是個隨處可見、工作和社交能力都極為普通的基層上班族女子。說沒有對象也是騙人的,男友有時候會在公司樓下等她下班。
像雪倫這類的人聊到種族歧視的時候,他們談論的不是在這個國家發生在弱勢族群身上的歧視及更嚴肅的敘事,而是在旅遊或遊學的脈絡中,前往以白人為主要人口的異國所遭遇到的,帶有一絲炫耀情緒的那種。
就連極為普通的難纏客人,到了其他國家旅遊碰了釘子,也能把這遭遇說成被種族歧視,只要在重新建構事件時稍微調整和美化自己的行為,再稍微妖魔化對方的舉止,就構成了一則情感張力飽滿的故事。既能引人憤慨、激發國族情緒,更能以勇敢的受害者兼倖存者之姿展現堅韌,在把一切都推給種族因素的同時洗清自己的罪孽,說著說著也相信了這才是實際發生的版本。
這些都不比藉由訴說這種故事,暗示自己是因為有經濟能力有文化素養,才能到這麼遙遠的地方旅遊的優越感。從事情的發生始末到她的內心轉折和小劇場,她什麼都說了,真正想傳達的是沒說的:要是沒去過這麼遙遠的白人國家,哪來的被歧視?你們這些沒錢的小老百姓,才沒有這個福氣被種族歧視呢。
社群媒體上的文字力量更大,在網路貼文中再多加以渲染一些,就是按讚數的保證。畢竟這種事情無法求證,讀者和聽者也只能姑且相信,隨著當事人的描述情緒起伏,時而為她憤怒、時而感到不可置信,唯獨沒有發現這些都是被操縱的結果。
沒有人知道雪倫其實是跟團,大概是跟男友去的,即使她在網路上刻意塑造成是一個女生的獨旅。她在貼文和動態分享的行程,就跟我大伯和伯母去年跟旅行團去歐洲玩的景點高度雷同,不只是觀光客會去的大景點,連帶去的餐廳和紀念品店都一樣。
聽著她分享那些當地買的名牌包有多便宜,關於她被種族歧視的真相,我的合理推測是她把僅有的自由活動時間全部拿去逛精品店買包包,八成是水準太低太白目,才被店員白眼和冷嘲熱諷一番,卻把自己講得像是歷劫歸來的烈士。
我裝完水默默走出茶水間,臨走前看著被雪倫的旅遊故事唬得一愣一愣的新進員工,心想現在還會乖乖站在那裡聽她說話的,大概也只剩菜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