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一腳印
彼時,天光了。
朦朧的海風,隨著晨曦逐漸散去。
前一天離開馬港的海風,尚且帶著上兵學長離開的瀟灑;回到台灣踏上基隆港第一步伴隨自由而來的心情,卻是現實到連買一餐都要猶豫的生存選擇。
儘管基隆的海風是較馬祖溫暖的。往南的復興號上,空氣裡夾雜著汽油味和退伍弟兄的青澀味道。
青年阿久跟同鄉兼同梯的阿勝,在基隆到台北很短的40分鐘時間內,就決定要在台北站下車,趁著青春正盛,一定要留在繁華的都市闖出一片天。
當然,到台北的第一件事還是跟家人報平安。
「喂,多桑,我阿久阿,昨天退伍坐船到台北了,我要留在台北呷頭路,跟卡桑講免煩惱,穩定後會跟恁說住址。」
「阿捏喔,你自己卡注意耶,厝仔一切弄厚,恁先去新莊找你大哥走一走,真正沒法度就先轉來褒忠再打算。」父親用沙啞嚴肅的聲音說著他的溫暖關心。
掛上電話後,阿久看著台北往來的人群,心中實在不知道要往哪走。
同鄉阿勝說:「我有朋友在泰山做電機黑手,我去問問看欠不欠人,要不要坐陣來,有伴?」
青年阿久想了想,他從小跟著多桑做農事買賣小吃,又容易脫臼,做黑手可能無法勝任,還好學了照相這門技術,鄉下莊腳也許沒人拍照,但台北畢竟是繁華,留著,一步一腳印,肯定可以出頭天,於是對阿勝說:
「我勾找看看附近的相館有沒有欠人,其他的再打算。」阿久說。
「厚啦,保重喔!」阿勝說。
各分西東之後,阿久買了份地圖跟報紙,翻開報紙頭版:
「…政府利用台灣密集的勞動力,在世界經濟蓬勃發展的帶動下,臺灣出口快速增加,逐漸成為經濟成長的發動機。」
翻著琳瑯滿目缺工的職缺,照片館的徵人廣告,相對的少的了許多。
「沒刊登不代表沒欠人,褒忠到嘉義批貨我都走得到了,這點路算什麼?以台北車站為中心,先從鄰近的中和、新莊、泰山找起吧。」阿久心想。
「當兵兩年的兵餉大約6000元,但是吃住都要所費,能省則省,現在有的是時間,土法煉鋼,等一下就先步行往中和出發吧!」阿久心裡這麼想著。
背著黃埔大背包,看著地圖,走過中正橋,經過橋哨(早期台北往台北線的橋都有憲兵站哨:橋哨),越過新店溪,來到了中和國小,終於看到了照相館的招牌「中和相館」。
「頭家,你好,請問有欠師傅嗎?」
「你剛退伍?叨位人?」
「是啊,剛退伍,雲林人。」
「歹勢啦,嘟嘟好沒欠師傅,留一下電話,有欠人跟你通知。」
尷尬的是青年阿久連住的地方都還沒有,只好留下老家的電話。
「頭家,若有其他熟識的相館頭家,再幫我多介紹介紹,拜託拜託。」
阿久又找了幾間相館,老闆大多需要學徒,但大部分的學徒都是親友的孩子,可以獨當一面的師傅大多又都是店內學徒升上來的。
陽光已經西下,阿久往回越過新店溪,經過橋哨,走過福和橋,再次回到了台北車站。
坐在車站大廳的座椅上,滿身大汗與不甘心的疲憊阿久,瞬間就抱著黃埔大背包睏去。
朦朧中,一會兒聽到部隊精神答數「雄壯、威武…」的聲音,一會兒又聽到阿爸阿母的「久啊,出發啊!」一下子是電報「低低低達達」的聲音,最後是火車進站「嗚~嗚~」的汽笛聲,然後阿久看到復興號直接向他衝了過來,
一步一步走,沒有背景跟人脈要怎麼走?
就在復興號撞到的瞬間,阿久驚出了一身冷汗,醒了過來。
走出車站,濕冷的空氣中,
台北的天空,亮了。
彼時阿久的內心,很冷。
冷的像是一張黑白照片。
在低光源的台北車站月台裡,一張舊木椅擺在背景布前,邊緣有皺褶。背景陰影中,隱約能看到穿著制服的站務員穿梭往來與散落的黃埔大背包,唯一明亮的是椅子上被汗水浸濕的白色襯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