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異世界:霽
序章〈墜星與初醒〉
心電監視器的滴答像潮水一樣退去又湧回,病房裡的白光冷得像霜。少年睜著眼,盯著天花板那一塊微微泛黃的角落,呼吸像被看不見的手按住,起伏得不整齊。
他試著抬手,可指尖只抖了一下,立刻無力地垂回床單。手背上的針頭被膠帶固定,皮膚因長期消毒水而發緊。空調的風口發出乾燥的嘶聲,和門外推床的輪子聲遠遠重疊。
「原來……結束是這種感覺嗎?」他喃喃,很輕,像怕吵醒誰。
眼皮沉重,意識一陣一陣往下墜。他沒有想到什麼英雄、什麼榮耀。腦海裡浮起的全是日常的小碎片:雨天校門口的塑膠地墊、便當盒冒出的白霧、母親喊他快吃的聲音、教室窗外被風吹得亂飛的樹葉。
還有——那雙藍色的眼睛。
他記不起她的名字,只記得那雙眼很亮,像盛滿了乾淨的天空。每次想起,胸口就像被溫熱的手碰了一下。
「要是……還能再見妳一次就好了。」
說完這句,眼前的白光忽然更白,白到像把他整個人洗空。心臟的跳動慢下來,像潮水退向看不見的暗處。四周的聲音都被棉花堵住,滴答聲遠了、門外的輪子聲也遠了,最後只剩下自己的呼吸,斷斷續續,在黑裡頭緩慢拉長。
黑暗攤開,像一張巨大的、沒有邊的布。少年在裡面下沉。沒有重量,沒有痛,甚至沒有時間。就在他幾乎要接受這種靜止的時候——
天,裂開了。
不是雷,不是火,而是光。
一團純粹的光,從看不見的高處直直墜落。它既耀眼,又出奇地溫柔,像清水沿岩壁慢慢滑下,光邊緣有細碎的波紋,將黑暗一寸一寸推開。
那光無色,卻比任何顏色都更飽滿;它不像物質,更像「誰的意志」。
一個聲音在光裡響起。不是語言,卻清楚到讓他心臟一顫。
——來吧。
聲音像水,輕輕拍過耳骨與胸腔,留下潤澤的震動。少年沒有反抗,甚至來不及疑惑;他只是本能地伸出手——或者說,他的意識伸了手。光將他攏住。
下一瞬,心臟忽然猛地一縮,砰的一聲在胸內炸開;緊接著,是一口又甜又冷的空氣,從肺裡一路灌到喉嚨。黑暗像被捲起的布般退散。
——他醒了。
但醒來的第一個聲音,卻是稚嫩的啼哭。
哭聲不是從外面來,而是從他自己的喉嚨裡發出。視野被淚水和未知的液體模糊,周圍幾個影子靠近,輪廓高大,氣味陌生。有人影低低說話,嗓音粗糙,帶著某種沙啞的尾音。
等視線一點一點變清楚,他看見了那些人的臉——或者說,那不是「人類」熟悉的臉。
額上長角,嘴邊露出尖牙,膚色較深,輪廓銳利;他們的瞳孔窄而明亮,注視時像刀子擦過。他被抱在一雙臂膀上,小小的身體裹在布裡,四肢不聽使喚。
「沒有角。」有人低聲說。
「牙也沒有,耳朵是圓的。」另一個人接著,聲音裡帶著不確定。
「這孩子真的是我們的血?」
話語像冷水一樣潑下來。少年雖然聽不懂全部的詞,卻敏銳地懂得那種目光——既不是迎接,也不是喜悅,只是審視與排斥。他想開口說話,喉嚨卻只發出更無力的哭聲。抱著他的那雙手沒有溫度。
他出生在鬼族。
而他身上,沒有鬼族公認的任何標記。
從此以後,「異端」兩個字就像影子,緊緊黏在他身後。
時間飛快地滑過。小小的他學會走路、學會用粗糙的木碗喝水、學會抓著門檻往外看。外頭是灰色的石牆與濃重的靄塵,偶爾能看見訓練場上被汗與怒吼充滿的午後。鬼族重視力量、服從與狩獵——他知道,因為每天都會聽見那種節奏一致的吼聲,好像整個族群的心臟在同時搏動。
他也試著學。他握過比自己手臂還粗的木刀,試著模仿大人揮劍的姿勢;他也跟著學調氣,可胸口每次只換來乾燥的發熱與咳嗽。
「看,連握刀都握不好。」
「沒有角,沒有牙,他算什麼鬼族。」
嘲笑像碎石,被人不經意踢過來,打在他的腳踝與小腿。
夜裡,他常常睡不著。屋頂裂縫滲進一縷光,像細細的銀線。他盯著那道光,耳邊忽然就會響起一個聲音——輕輕的、像水流過石縫。
——走下去。
誰在說話?他不知道。可每次聽見這句,胸口那種被擠住的窒息就會鬆一點點。那聲音沒有命令他變強,也沒有責備他懦弱;它只說「走下去」。他就這樣,一天一天走過去。
他學會在嘲笑裡保護自己的沉默,學會在訓練場的角落幫跌倒的小孩撕布條,學會在夜裡偷偷把快長凍瘡的手藏在衣袖裡哈氣。他也學會等。等那聲像水一樣的低語來,等它把胸口的痛稍稍沖淡。
十七歲的那一天,來得比他以為的更快。
鬼族的成年禮總在黃昏後開始。天空還有最後一絲血色,廣場就被火把拉亮。石頭砌的祭壇立在中央,階面被無數雙腳磨得發亮。鼓聲很慢,每一下都敲在胸口。族人圍成一圈,目光像釘子一樣齊刷刷釘向場中央。
「成為鬼。」有人低聲說。「或者滾出去。」
他站到石階前,手裡被塞了一把短刀。刀不重,卻讓他的手心立刻出汗。台階下,兩個族人押著一名被綁住的異族少年,少年臉上有血,眼裡是本能的惶恐。
「殺了他。」押他的鬼族說,像在吩咐丟垃圾那樣平淡。
人群從四面合攏,呼吸在火光裡變得粗重,有人舔舌頭,有人笑。那笑聲讓他後頸發冷。
刀尖在火把光裡反光,照出他自己的眼——那是一雙和人群不一樣的眼。
他不知道怎麼形容,只知道那眼裡有水,不是火。
手在抖,脊背發硬。那名被綁的少年和他對上眼,一瞬間,他彷彿又看見了那雙藍色的眼睛——不是眼前這個人,而是記憶裡那個像天空一樣的藍。
胸口忽然一疼,像有人把一段很長的弦猛地往回扯。
刀在掌心緊了一下,又鬆開。
「快一點。」有人催促。
深吸一口氣,氣味裡是火、汗和鐵鏽。喉嚨很乾,卻像必須說點什麼,不然他會窒息。
「……我不要。」
聲音很輕,卻出奇清楚,像在所有喧囂之上打了一個突兀的結。
一瞬間,鼓聲似乎也停了。下一秒,怒吼像浪一樣拍過來。
「懦夫!」
「叛徒!」
「把他拖下去!」
罵聲、笑聲、唾棄一股腦地往他身上砸,他站得很直,卻覺得身體在往後倒。有人上前,想奪刀,或者想按住他的頭。
就在那個縫隙裡,那個聲音又來了。
不是從外面,不是從人群,而是從他的胸腔深處,像溪水拐過石。
——走下去。
他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只覺得胸口忽然一熱、一涼,像有一束看不見的東西被喚醒。下一瞬,光從他掌心漫出——不是火,而是薄薄的白,一層一層,像霧。
他幾乎是本能地抬起手,那霧光順著他視線落到被綁少年的傷口。血止住了,裂開的傷口在眾目睽睽下收合,結痂像被光的暖度烘乾。
人群先是一怔,旋即爆出更大的叫喊。
「治癒!?」
「禁忌!」
「他不是鬼!」
恐懼遠勝於憤怒。他看著自己手心的光,忽然有一種很強烈的清醒——他知道自己做對了。
也知道,自己再也不屬於這裡。
有人撲上來要抓他,他身子一側,刀落在地上,叮的一聲。火把的光在地面跳動,照出無數雙鞋尖逼近。他沒有時間,也不想再有任何解釋。
——跑。
腳在前、心在後,頃刻拉成一張滿弓。他從祭壇邊沿躍下,穿過兩個還沒反應過來的族人,沿著石道往外衝。背後是紛亂的腳步與叫喊,有人丟了什麼東西,砸在他不遠的牆上,碎片四濺。
他衝過訓練場邊,穿過陰影最濃的走廊,踩著自己早就記熟的路線。那些日子站在角落看別人揮刀、看別人吼叫,並不只換來孤獨——也換來了對這片石牆與斜坡的熟悉。
冷風從走廊的末端灌進來,像有人從遠處撥開一層簾。前方,是城牆。
他攀著粗糙的石縫往上跑,指尖磨出熱度,掌心還殘留著剛才那層溫柔的涼。背後的腳步聲亂成一片,他聽見有人在吼他的名字,也聽見有人在笑。
不要回頭,他對自己說。或許也是那個水聲在說。
翻過最後一段邊沿時,夜風整片撲在臉上,冷得他眼睛一酸。城牆外不是連綿的平原,而是海——鬼城立在孤島懸崖上,潮聲在黑藍的夜裡起落。遠方海平線上有一道極淡的銀光,像把天地分開;在那銀光更遠的方向,隱約浮著一片更深的影子——那是皇城所在的大陸。
他站在牆頭,胸口起伏得很快。身後是火把與怒喊,腳下是濕鹹的風。他把手貼在胸前,感覺到裡面還有光,像被小心捧著的一滴水。那滴水讓他明白——
這座島,不是他的歸宿。
他沿著內側的坡道滑下,穿過岩壁與陰影,來到面朝外海的礫灘邊。潮聲更近了,像在替他拍節拍。他抬頭望向西北——那是離開鬼島、通往皇城的方向。
他順著礫灘奔行,踩過被潮水打濕的石塊,讓鹹風把身上的火味全部吹散。每一步都更靠近那片大陸,每一次呼吸都更像真正活著。
故事,從他離開鬼島、朝西北而去的這一刻開始。
等他走到那座城,等他走進人群與喧囂,等他站到公會的木板前,等他把手按上那顆毫不起眼的測試水晶——
他會遇見一雙藍色的眼睛。
那雙眼會像他記憶裡一樣乾淨,像水一樣亮;當兩人的視線再次相接,時間會像某種久違的鐘,重新開始走動。
而在那之前,他只需要做一件事:
——走下去。
一序章完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