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捨不得你」四字,如一顆剔透的冰晶,看似玲瓏剔透,卻裹著人世間最複雜的情感核子。它輕輕滑入心湖,蕩起圈圈漣漪,底下卻是百尺深淵的暗湧。
霓虹燈管裡苟延的氖氣,在夜幕下掙扎著微光,城市脈搏的律動愈發急促。我獨坐於老式樣茶餐廳的一隅,凝望著那杯凍奶茶。杯壁滲出晶瑩水珠,緩緩滑落,濡濕了杯底墊著的微皺紙巾——此情此景,不恰似離人眼角無聲的淚痕?杯中茶色漸次淺淡,冰粒消融,亦如記憶在時光裡慢慢稀釋。鄰座老者枯瘦的手握住咖啡杯,目光投向窗外川流不息的車燈,像在凝視著生命中不斷駛離的每一站;他眼中映著街燈,彷彿光明的河床裡沉澱著幽暗的過往。人心如杯,其中盛裝的,是時光漏盡之後那抹不肯散去的苦澀回甘。
此情何堪!多少難捨,「捨不得」竟成了靈魂最深的羈絆與囚牢。董橋先生舊書堆中翻出一紙泛黃信箋,字跡如昔;魯迅筆下院中棗樹,年年抽枝;張愛玲蚊香盤裡寂靜的灰燼,也埋藏著舊日的氣息。這些物事,皆如無聲的錨,將過往死死繫在心靈岸邊,令魂魄不得揚帆遠航。然而世上最可怕的「捨不得」,是割捨不下那個過往的自己。這執念如藤蔓纏身,使人如困囹圄,動彈不得。
傳說佛陀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徹悟那刻,斷然拋卻了塵世一切牽纏——此非絕情,乃是掙脫了「我執」這副無形鐐銬,方得大自在與大悲憫。那些在時間長河中游弋的靈魂,懂得與舊日之我揖別,其目光方能穿越塵霧,投向更遼闊的遠方。
我踱步於利園山道,舊樓在推土機前顫抖,窗框呻吟著,碎玻璃如淚滴般灑落,墜入瓦礫堆中。那些被碾碎的磚石,曾是遮風擋雨的家園,曾庇護過多少凡俗的體溫、人間的聲響。如同人生行途,總須忍痛拆解昨日亭臺樓閣,方能在廢墟上重建心靈的廣廈。
歸途,南丫島的渡輪推開深藍水波,岸邊燈火次第亮起。暮色四合,海天交界處猶存一線微明,彷彿天地予人的最後慰藉。此刻豁然明瞭:真正的「捨得」,是敢於鬆開緊握的掌心,讓過往如流沙般滑落,而非在掌中反覆摩挲至血肉模糊。離別的痛楚,亦如那杯壁凝結又滑落的水珠,最終融於無形,卻為生命注入了凝重與通透。
人心這方寸之地,既非倉庫也非博物館。若一味執著於「捨不得」,那舊日煙雲便成了壓住魂魄的沉錨。學會鬆開那些因「我執」而生的眷戀,心靈方能在遼闊蒼穹下重獲羽翼——原來靈魂的輕盈,始於放下對舊我的痴纏。
告別之際,生命才顯露出它真正的韌性與深度。你捨不得「你」,其實是捨不得自己——這困囿的執念,唯有鬆開雙手,才能讓靈魂的錨地,迎來風起雲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