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植物園中那幾株異國梧桐,枝幹挺拔,葉如巨掌。它們是遠航而來的遺物,在島嶼安然紮根,與本土生靈形成自然的對照。園子深處,氣根虯結的榕樹如一位老者靜坐,在規整的園林裡,以無聲的姿態述述著另一種生命的韌性。此樹非彼樹,同沐陽光雨露,卻各自演繹著獨特的歲月長歌。
樹木有靈,以年輪暗刻光陰流轉。在南生圍泥濘深處,一棵被喚作「老千層」的白千層樹,表皮如紙層層剝落。某日,樹皮剝落之處竟隱約顯現一片模糊紋樣,恍如歲月無意間拓下的印記。環抱此樹,彷彿觸及時光沉積的低語。樹木靜默,卻以纖細的紋路記載著風霜雨雪、物候變遷;它們的生命脈搏與大地的呼吸息息相通,於無聲處,已將漫長的光陰凝結於心。
然樹木亦非僅是靜默的見證者。嘉道理農場的山坡上,幾株土生土長的楠木與楓香,根鬚如堅韌之爪,盤繞穿過岩石縫隙,在貧瘠之地汲取頑強的養分。與之形成微妙對照的,是場中一株刻意引進的他鄉橡膠樹。它如溫室嬌客,在陌生的氣候裡日漸萎靡——那對一方水土的適應之難,何嘗不是生命無聲的考驗與掙扎?薄扶林村有一棵老樟樹,相傳為早年村民手植,樹齡已逾二百載。某年暴烈颱風過後,老樹被生生劈開:木質深處赫然嵌著一枚不知經年的金屬殘片!老樹卻奇蹟般未死,裂縫處又萌新枝,竟在傷痕累累間穩穩托起了一個翠綠的鳥巢。那樹傷口如命運的印記,而新生的枝葉與鳥巢,卻以無聲之姿昭示著生命頑強而溫柔的癒合之力——傷痕如刻,新生如歌,生命之樹終將擁抱過往,繼續向天空伸展其不屈的臂膀。
樹木的智慧源於靜默的堅守。它們不爭朝夕,不慕虛華,只將根鬚深深扎入腳下的土地,任憑風吹雨打,歲月侵蝕,以最樸拙的方式完成生命最深沉的積澱。這份沉默的韌性,在當今變動不居的時代裡,彷彿一種深邃的啟示——我們——可曾擁有樹木的定力?能在喧囂洪流中站穩腳跟,在紛擾世相中深植心靈的根系?
百年樹木,是時間的刻痕,亦是生命的雕塑。我們穿行於它們的身邊,是否真能讀懂那無聲的年輪裡所蘊藏的滄桑與智慧?每一片靜立的綠蔭之下,都在無言講述著關於紮根、忍耐、適應與頑強再生的古老箴言。
樹影婆娑間,恍悟生命真味:無須張揚絮語,無須急切證明,只需如樹般將根鬚深扎於腳下的土壤,在歲月的風霜中默然挺立——靜默中自能生長出超越時間的尊嚴與力量。那些無言的年輪裡,深藏著比所有喧囂更為悠遠的生存之道。
樹木的無聲靜立,正是對生命韌性最沉穩的詮釋。它們的根鬚深探大地,在我們所看不見的幽暗裡,默默編織著生命的脈絡。樹木無聲,卻以站立的姿態訴說著——百年功業,從來不在喧囂裡成就,而在靜默中紮下深根,只待歲月之風拂過年輪盤旋而上,將生命的紋理刻入永恆的記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