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便在這樣微妙的平衡中靜靜流過。
崔珉豪依舊住在種子房裡養胎,日子過得像是被水氣籠罩著,緩慢而靜謐。金起範幾乎一有空就會來,無論是夜裡批完文件後的短暫停留,還是清晨例行巡查時的順道探望,他總能找到理由待在崔珉豪身邊。那份近乎偏執的守候,讓人同時感到安心與沉重。
李珍基則是隔三差五就出現在E區。他有明文的通行諭令在手,每次申請都幾乎立刻獲准,連監督員也不敢阻攔。金起範再怎麼排斥,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他進出自如。李珍基對那份敵意完全不放在眼裡,甚至偶爾會用一個極淡的挑釁眼神回敬,像是宣示某種不容忽視的存在感。
這日清早,醫療隊完成了例行的檢測。醫療員合上儀器的面板後,語氣比往常放鬆了些:「也許因為還在孕早期,目前還沒掃到胚胎確切的著床位置。但陽性反應依舊強烈而穩定,可以確定受孕成功。」
短短幾句話,讓崔珉豪懸了許久的心終於稍稍放下,他眼裡的緊繃鬆弛了些,長長吐出一口氣,神情安定了許多。
例行檢測結束後,李珍基提出要帶他去G區的人造林散步。
「你已經有六週沒離開過這裡了,」李珍基說得理直氣壯,眼神中卻帶著一絲隱忍的心疼,「哪怕只是透透氣也好。」
起初金起範死活不同意,臉色鐵青得像是隨時要把人攔下。但在崔珉豪溫聲勸慰加上軟磨硬泡之下,他才終於鬆口。即便如此,當要真正離開E區時,金起範仍舊站在門口,眉心緊蹙,語氣裡藏不住擔憂:
「真的不用我陪你一起去嗎?」
這份不信任和執著讓李珍基冷嗤一聲,斜斜掃了他一眼,白眼翻得毫不客氣。
離開E區的通道後,前方是一片偌大的透明穹頂,裡頭覆蓋著經年培育的人造林。陽光透過穹頂篩落,斑駁地灑在地上,帶著淡淡的暖意與潮濕氣息。綠葉間有規律地傳來灑水裝置的滴落聲,與土壤發酵的味道混雜在一起,竟有幾分近似真正森林的錯覺。
崔珉豪腳步有些慢,畢竟六週來他幾乎未曾走出過種子房。他伸手觸碰沿途的葉片,那溫潤的綠意,讓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氣,彷彿胸腔裡的鬱悶也隨之淡了幾分。
「空氣的味道……都不一樣了。」他低聲說,眼神微微泛光,像個久困牢籠終於被放風的孩子。
李珍基跟在身側,靜靜望著他。那眼神裡夾雜著複雜的情緒——既有心疼,又有難以掩飾的佔有欲。他努力讓語氣聽起來平和:「這裡雖然是人造的,但至少比E區要開闊得多。你應該常常出來走走。」
崔珉豪偏過頭看了他一眼,笑意淡淡,卻沒有回應。那笑裡帶著一絲疏離,好似刻意維持著某種距離。
兩人順著鋪著碎石的小徑緩步前行,腳下傳來細微的沙沙聲。途中有模擬的溪流從岩壁流下,水光閃爍,折射出斑斕的亮點。崔珉豪停下來,靜靜凝視水面片刻,才開口道:「其實……我還是不太有實感,可能因為現在還感覺不到這個小東西真的在我肚子裡,我不知道,不知道他究竟是實驗的產物,還是什麼。」
這句話讓李珍基心口一震,他望著崔珉豪的側影,眉宇微蹙,卻壓抑著沒有急著插話。他知道,這樣的坦白不是為了挑釁誰,而是崔珉豪內心最真實的角色不安。
但他終究還是低聲道:「至少現在,我還能在你身邊,陪你走一段。這對我來說,已經很重要了。」
崔珉豪聽著,沒有馬上回答,只是微微勾了勾嘴角。那笑意更像是一種體貼的回應,而不是情感的真正流露。
李珍基看得心裡泛酸,他忽然意識到:哪怕此刻身邊的氛圍如此柔和,他依舊隔著一道無形的牆,無法真正走進崔珉豪的心裡。
林間步道寂靜下來,只有風聲輕輕掠過。崔珉豪停下腳步,低頭望著腳邊的碎石,聲音沉靜卻真切。
「你陪著我的那段時間……是真的。我感受得到,你把我照顧得很好,給了我依靠,或許我們在很多方面真的很匹配。」他頓了頓,微微抿唇,眼底閃過一抹掙扎,「可是……感情不只是數據,也不是契合度能夠定義的東西。」
李珍基聽得懂,他的心口像被無形的手攥住,沉重又煩躁。他低下視線,片刻後才壓著情緒開口,語氣已不似方才的急切,而是帶著一種不願妥協的溫柔執拗。
「不管你怎麼說,在任何層面上,我們都是最適合彼此的人。」他的聲音低低的,卻帶著堅定,「那不是幻覺,也不是錯覺。你一定也能感覺到的,對不對?那是一種本能的吸引……為什麼你要抗拒?」
話音一落,崔珉豪抬起眼,望向他。眼底一瞬間閃過的並非責怪,而是一種淡淡的憐惜與無奈。他終究還是勾起嘴角,笑容卻苦澀得像被雨水稀釋的舊墨。
「你確實……是那個『完美』的對象,」他的語調放得很慢,像是要讓對方聽清楚每一個字,卻也像用盡全力在割捨什麼,「但——」
那個「但」字還未完全落下,崔珉豪忽然眉心一緊,下腹傳來一陣鋭利的刺痛。他的呼吸倏地亂了,手下意識按住右下腹,整個人微微彎下腰。
李珍基神色大變,急忙伸手攙住他:「珉豪?怎麼了?你……」
還沒等話說完,刺痛更劇烈地翻湧,彷彿要撕裂般。他眼前一陣發黑,世界像是被掐斷了聲音,四周逐漸模糊。他只來得及看見李珍基的慌張神情,卻已經無法站穩。
就在他幾乎要倒地的瞬間,一道堅定有力的臂膀迅速伸來,緊緊攬住了他的身軀。
「珉豪!」那聲音急切而低沉,帶著壓不住的焦灼。
他抬起渙散的眼,最後在失去意識前,看清了那雙眼睛——金起範,不知何時已追上來,正將他死死護在懷裡。
而李珍基,愣在半步之外,只能眼睜睜看著。
金起範當時還在研究室整理資料,監測屏幕突然閃爍了一下,他的眼神猛地一沉。崔珉豪的數據曲線急速下滑——血壓在持續下降,心跳先是異常快速,卻又忽然掉到平均值以下。這不是普通的波動,而是明顯的警訊:內出血的徵兆。
他來不及多想,幾乎是從座位上彈起,衝出了研究室。腦子裡嗡嗡作響,身體卻比意識更快一步。短短幾分鐘的路程,他跑得像是要撕裂空氣。
當他遠遠看見步道上的兩個人影時,心臟仿佛被狠狠攥住。崔珉豪的身子微微彎曲,一隻手緊緊摀著下腹,臉色蒼白如紙。下一秒,他的膝蓋一軟,眼神開始渙散。
「珉豪——!」金起範聲音幾乎是吼出來的,他在瞬間跨過最後的距離,在崔珉豪失去意識的前一刻穩穩地將人接進懷裡。
他低頭一看,那張臉白得駭人,呼吸急促而紊亂。金起範的心口猛地一緊,幾乎要窒息。
「快!醫療員呢?!」他聲音震得周圍回盪,「誰都好——快送他去手術艙!」
李珍基一時愣在原地,眼前的畫面讓他大腦空白。他本能地伸出手,想去確認崔珉豪的狀態,卻被金起範猛然一個眼神攔下,那眼神鋒利得幾乎要將人割傷。
「不准碰他!」金起範的聲音冷得刺骨,帶著怒火與絕望,「我——不准許你再碰他!」
李珍基僵在當場,手指顫抖著停在半空,胸口翻湧的不是委屈,而是深刻到近乎撕裂的失落。
而懷裡的人,卻已經陷入了全然的昏沉。
幾乎是同一時間,G 區的警報燈閃爍起來,醫療隊推著便攜擔架急速趕到。金起範抱著崔珉豪的姿勢一動不動,像是稍一鬆手,他就會徹底失去。
「快!血壓掉得太快了!」醫療員低聲喊著,立刻展開急救操作,並迅速推來擔架協助。
金起範小心翼翼把崔珉豪放上去,手卻始終沒有鬆開,緊緊扣著那隻已經冰冷的手。醫療艙的緊急運輸軌道開啟,他幾乎是伴隨著擔架一路小跑,整個人緊繃到極致。
在那之後,他沒有再多看李珍基一眼。
李珍基追在後頭,心口翻湧著難以言喻的惶然與憤怒。他想開口,卻在走廊的光影裡,看到金起範低頭,額髮垂落,眼神專注到極致,只凝在懷裡那張蒼白的臉上。那神情裡沒有半點縫隙,也沒有容得下其他人的空間。
李珍基喉嚨一緊,話語全被堵住。那一刻,他才徹底意識到:無論再怎麼強調命運、再怎麼說服自己,他與崔珉豪之間,已經有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
而那道鴻溝的另一端,只有金起範。
手術艙的門自動開啟,醫療燈瞬間亮起,手術燈的黃白光籠罩整個空間。醫療員熟練地將崔珉豪轉移到手術床上,連接上各種監測裝置。螢幕上數據閃爍不穩,心率時快時慢,血壓更是一路下滑。
「準備輸血,啟動自動止血模組!」領隊的醫療員大聲下令。
金起範沒有被趕出艙外,他站在離床最近的位置,眼神緊緊鎖住螢幕,手依然扣著崔珉豪冰冷的手腕,彷彿那是最後一道維繫的繩索。
「你的手要讓開,」醫療員低聲提醒。
金起範先是一愣,意識到自己可能妨礙急救,才立即退開到一旁。
無菌區佈置完成後,機械臂迅速展開,冷冽的金屬光反射在金起範眼裡。他的表情冷靜到近乎無機質,卻又因過度專注而顫抖,喉結一次次滾動。他在心裡默念數據,默念每一個臨界值,就像在用理智壓制那快要炸裂的心。
門外,李珍基被兩名安全人員擋住。他焦躁地想要衝進去,卻只換來一道冰冷的金屬門。透過觀測窗,他能隱約看見裡頭金起範的身影——那樣專注,那樣決絕,甚至帶著某種近乎狂熱的守護。
李珍基胸口劇烈起伏,呼吸紊亂。他知道自己沒有立場再多言,可心底那份不甘,卻像利刃般一寸寸割裂他。
手術艙內,崔珉豪的指尖微微抽動。金起範迅速察覺,他在心裡暗暗的唸到:「撐著……我在這裡。」
數據曲線在醫療員驚呼中逐漸趨於平穩。
金起範終於閉了閉眼,額頭落在掌心,整個人像是瞬間失去了力氣,靠著牆壁滑坐在地。
手術結束後,醫療員摘下手套,轉身對金起範簡要報告:「是子宮外孕,位置在右側輸卵管。幸好發現得及時,才沒有連母體都損耗掉。」他頓了頓,語氣稍稍沉重,「只是……右側輸卵管必須切除,這意味著後續自然受孕的難度會增加。而且,為了最大程度保留子宮模組,我們在手術中採取了更細緻的操作,對他本身的耗損比預期更大。」
那句「保留子宮」像一根冷針,刺進金起範的耳膜。
他先是冷冷地反問,聲音壓得極低:「為了保留子宮?」
醫療員一愣,還沒來得及解釋,金起範忽然情緒失控般抬起頭,眼神凌厲得像要將對方撕裂。「你們應該優先考慮母體,而不是那個『模組』。」聲音猛然拔高,幾乎是怒吼:「如果人死了,保留子宮又有什麼用!」
醫療艙內瞬間一片死寂。
醫療員屏住呼吸,不敢再說半句。冰冷的監測儀聲響在靜默中格外刺耳。
金起範的胸膛劇烈起伏,他明明是醫者出身,懂得手術中的每一個選擇都不是輕率為之,卻仍舊被無力感吞沒。他的拳頭緊握,指節泛白,目光死死鎖住病床上蒼白的崔珉豪,像是要將對方牢牢拉回來。
直到過了很久,他才低下頭,壓抑著顫抖的聲音,啞聲補了一句:「我只要他平安,僅此而已。」
手術艙外的走廊冷得像一節未被加熱的金屬管,消毒水與冷風混在一起,沿著燈帶的陰影往他胸腔裡鑽。
李珍基聽完醫療員的說明,臉色一寸寸沉下去——「仍在觀察,指標不穩」這幾個字像卡在喉間的細刺,吞不下,吐不出。
他先問了最基本的安危,語氣壓得極低,像害怕任何一點波動都會驚擾到裡頭的人,得到「暫時無法判定」的回覆,眉心更緊,指節在掌心收攏到發白。
他盯著緊閉的艙門,玻璃上映著他自己的倒影,與裡頭跳動的儀器光點重疊,像兩道彼此無法對焦的軌跡——一個是他,一個是他守不住的人。
他不是沒見過耗損,這一年多來,數據、病例、報表在他眼前來去,他以軍人訓練出的冷靜把一切歸檔、標註、放回抽屜。
可真正把名字換成「崔珉豪」時,所有冷靜都像被抽乾。他第一次動搖起這場實驗的安全邏輯,開始懷疑「規範」這兩個字在突發的疼痛面前是否有任何説服力,如果每一步都要用他的疼來換,那還要不要繼續走下去?他不甘心承認恐懼,卻在呼吸間聽見自己心跳失了拍,像在暗處承認了一次敗退。
記憶不合時宜地浮上來:人造林裡陽光落在他們肩頭,他說「你應該常常出來走走」時對方不置可否的笑;伴侶單元的夜晚,書頁翻過去的聲音與鼻尖相觸時的溫度;「我同意」落下那一刻,他以為命運終於順著數據的方向轉動。可此刻,他只剩下一個赤裸的念頭——讓他平安。
通行諭令此時成了廢紙,權利、配對、最適合彼此的論證也都失了力道,他貼近玻璃,手心被冷意刺得發麻,喉頭乾澀到說不出話,妒意仍在,對那個站在手術燈下寸步不離的研究員的排斥也仍在,但它們全被更龐大的東西壓住——一種珍重的東西遠離視線的恐慌,一種獵人忽然發現自己握不住弓的空洞。他閉了閉眼,像在艱難地對自己下令:
若他醒來,我就什麼都能重來,若他醒來,我就先把所有槍口放下。
────
恢復室的燈光柔白卻刺眼,醫療供給艙裡的儀器有規律地鳴響,每一次滴答都像是倒數聲。
崔珉豪安靜地躺著,面色蒼白,嘴唇乾裂,指尖因靜脈導管而微微腫起。透明艙壁隔開了血液流轉的路徑,輸液袋中鮮紅的液體一點一滴落下,流入他體內。
金起範一動不動地站在外側,雙手背在身後,卻因緊握而顯得關節突兀,他的眼神牢牢鎖住那具身影,不敢眨,也不敢偏移,就好像只要一瞬間錯開視線,對方便會悄然消失。心口被一種隱忍的鈍痛反覆擰緊,像是有人在裡頭不斷推刃,割開他的呼吸。
輸血的時間格外漫長,每一次儀器顯示的微小波動都讓他神經緊繃,直到最後一滴血液輸盡,直到數值一點點回升到穩定區間,直到警示燈熄去,他才緩緩吐出一口氣。可艙內的人仍未醒來,靜靜躺著,呼吸輕得幾乎聽不見。
金起範的喉嚨滾動,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明白,這條路已經走到臨界點,再繼續下去,不僅僅是數據的風險,而是真實的、無可挽回的失去。
他低下頭,眼神在崔珉豪蒼白的臉龐停留良久,像是刻下一道深深的烙印。然後,他在心底極為堅決地落下一句話——
「這個項目,到此為止。」
那不是出於衝動,而是一種被疼痛逼出的冷靜。為了守住眼前這條性命,他寧可與整個機構為敵,也要將他從這場殘酷的實驗裡奪回。
終止令的紅色標記像一道警報,在數分鐘內閃現在所有人的終端上,會議通知緊接著彈出。短短一個小時內,從研究員到高層管理者,全數被召集到中央會議室。
巨大的弧形屏幕上,終止令的條款冷冷懸著,氣氛迅速劃裂——
「這本就是預期內的風險!我們已經走到這一步,怎麼能因為一點意外就白費掉所有成果?」有人拍桌,語氣激昂。
「不能再拿人命賭下去了!」另一個聲音高喊,面色慘白,顯然仍被驚嚇未平。
「這就是感情用事!」一名中層主管冷笑,「研究不是他的私人物品,他沒有資格一意孤行!」
會議室亂作一團,爭執聲此起彼落,從「資源浪費」到「人道倫理」交錯碰撞,簡直像是一場失控的審判。
金起範始終站在會議桌中央,臉色冷峻。他的指尖緊扣在桌緣,指節泛白,卻一言不發,直到有人冷漠地拋出一句:
「在這之前也耗損過很多Eva,有的甚至直接死在實驗裡,我們也沒有停下,因為這是為了全人類。」
那話像是一把刀,直直插進他的心口。他喉嚨一緊,怒意翻湧,終於壓不住低吼出聲:
「我差點失去比我生命還重要的人,而你們只在乎研究?」
空氣瞬間凝固,議桌另一側有人冷笑,有人沉默,更多的是視線閃爍、彼此觀望。質疑的聲音還未散去,會議室的門卻被推開。
所有人望向門口。
李珍基走了進來,神情冷峻,腳步沉穩。他沒有看任何人,只直直望向桌中央。然後,他的聲音劃破嘈雜,帶著毋庸置疑的堅決:
「我要退出研究。」
空氣仿佛瞬間被抽空,所有人的聲音都停下來,只剩下一片難以置信的寂靜。
會議室裡安靜得令人窒息,甚至能聽見機械冷卻管道裡的低鳴。
「……你說什麼?」終於有人打破沉默,語氣裡夾雜著震驚與不敢置信。
李珍基神情堅定,重複了一遍,字字落在眾人心口,沉重而清晰:
「我說,我要退出這項研究。」
嘩然聲再度響起,比剛才更加混亂。有人拍桌反駁,有人低聲交頭接耳,甚至有人直接驚呼:「你瘋了嗎?!」
「你是核心人員之一!」
「沒有你,整個計畫將失去關鍵數據!」
「你這是在自毀前程!」
質疑聲、譴責聲接二連三,像海浪般湧來,卻絲毫動搖不了李珍基的神情。他只是靜靜站著,眼神如刀般銳利。
「這項研究從一開始就打著『為了全人類』的旗號,但我們都心知肚明,這條路上倒下的人,一個接著一個。我曾經以為這是必要的代價,直到今天……」
他停頓了一瞬,視線掃過金起範,最後落在所有人身上。「直到我親眼看見,他差點死在我們口中所謂的『風險』裡。」
會議室裡一陣靜默,有人面色尷尬,有人卻更加惱火。
「所以你現在良心發現了?」一名高層冷笑,「但你忘了,正因為有了你和崔珉豪的匹配數據,這個研究才得以突破瓶頸。沒有你,我們就什麼都沒有了!」
李珍基沒有立刻反駁,而是深吸了一口氣,語氣緩慢卻堅決:
「或許你們看重的是數據,但我看到的是真實的人。他不是數字,不是模組,更不是你們桌上的檔案。他是人。」
這句話沉沉砸落,讓會議室再次陷入短暫的沉默。
金起範站在一旁,胸口起伏劇烈。他沒有插話,卻感覺自己心底某處被狠狠觸動。他從沒想過,這句話會從李珍基口中說出。
下一秒,另一個高層猛然拍桌,怒聲道:
「你們一個要終止,一個要退出,那請告訴我,誰來負責這場耗費了十多年心血的計畫?!」
目光齊刷刷落在金起範和李珍基身上,壓力沉重得讓空氣變得稠密。
就在眾人僵持不下時,李珍基緩緩開口,聲音比任何時候都要沉靜:
「如果這計畫需要以犧牲人命為前提才能完成,那它就不該存在。」
────
不知過了多久,監測儀器規律的「滴──滴──」聲裡,崔珉豪緩緩睜開眼。視線模糊得像隔著厚霧,他努力想辨認眼前的世界,才意識到自己正躺在緊急醫療艙中,冰冷透明的艙壁內透著消毒藥水的氣息,隱約還能聽見循環液體流動的低鳴。
他動了動手指,感覺到末梢被輸液管固定的微涼。就在這時,艙外有人注意到他的眼皮顫動,立刻走上前,熟練地解鎖艙壁的閘扣。隨著機械結構緩緩滑開,一股陌生卻刺鼻的冷空氣灌入,帶著沉重的現實感。
崔珉豪費力地張口,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清:「……發生什麼事了?」
醫療員愣了一下,顯然早已預料到會有這一刻。對方低頭看著他,喉結上下滾動,沉默了幾秒,終於低聲開口,把經過斟酌著、一字一句說了出來——突發的腹痛、急速下降的血壓、送進手術艙的搶救,最後,是他所失去的。
話語像沉重的鉛塊砸進耳中,崔珉豪腦子一陣空白,耳邊的監測聲忽遠忽近,彷彿整個世界都被抽離了聲響。他下意識地抬起手,顫抖著覆向自己的小腹。
指尖觸到那層單薄的衣料,卻再也感覺不到曾經牽引他心神的存在。那裡面已經空了。
沒有生命了。
喉嚨忽然緊縮,他想開口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胸口像被什麼堵住,一呼一吸都帶著隱隱作痛。他的手依舊攥著腹部,眼神卻逐漸失焦,像在努力抓住一個永遠回不來的夢。
金起範幾乎是在醫療員的通知聲中衝進來的。推門的瞬間,他的臉色還殘留著會議上壓抑不住的陰霾,眼裡卻只剩下一個人。
「珉豪——」他幾乎是失控般喚著,腳步快得像要踩碎地面。
崔珉豪正半倚在醫療艙內,蒼白的臉頰因輸血而染上一點微弱血色。他聽見聲音,緩緩轉頭,眼神空茫而疲憊,像是失了魂。
金起範一瞬間就心口發緊。他快步上前,俯下身將人小心攬住,卻感覺到對方的手還緊緊覆在小腹上。那一瞬間,他的喉嚨像被割開似的疼。
「別……」金起範哽著聲音,顫抖著伸手去覆住他的手,將那份徒勞的守護一併握住,「別這樣……」
崔珉豪的唇動了動,聲音細得像風裡的氣息:「它不在了。」只有四個字,卻如同將所有希望徹底捏碎。
金起範胸口猛地一縮,像被硬生生擊中。他用力將崔珉豪摟進懷裡,手臂緊到近乎顫抖:「我知道……但你還在,我就……」話還沒說完,他聲音就斷裂,整個人將臉埋進崔珉豪肩窩裡,呼吸急促又混亂,彷彿只有抱緊這個人,才能確定他真的還活著。
恢復室裡的光線冷而直接,監測儀器的滴答聲規律卻生硬,像一種毫不留情的提醒,告訴所有人生命還在運轉,卻也宣告著某些東西已經失去。
崔珉豪的聲音在這靜謐裡顯得格外脆弱:「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是不是……是我不夠小心,還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才會變成這樣?」
他手掌顫抖著按向小腹,卻只能觸到空虛,指尖冰冷,仿佛那裡曾經的溫度與重量都被抽走。那種空洞感從身體一路滲進心裡,讓他整個人都快要崩潰。
金起範在一旁看得心口一陣陣發緊。他猛地將崔珉豪攬入懷中,語氣顫抖卻一次又一次重複:「不是你的錯……不是因為你。這是意外,沒有人能預料,也沒有人能阻止……不是你的責任。」
可他的安慰根本無法擋住崔珉豪情緒潰堤,他聲音顫抖、急促,整個人顫慄著哭出來:「我不明白……我明明只是想把這件事做好……我想幫你完成研究……」說到最後,他整個聲音潰散成斷斷續續的呢喃,「我只是想——保護好他……」
那句話像是撕開了最後的防線,他無助地攥緊金起範的衣襟,額頭深深埋在他的胸膛裡,哭得渾身顫抖,幾乎無法呼吸。
恢復室外,走廊一片死寂,只有遠方若有若無的腳步聲與醫療設備的低鳴。那規律的監測聲此刻卻像一把細細的刀子,一下又一下割在金起範的心上。
他垂下眼,眼眶早已通紅,終於還是有淚水滑落。他將崔珉豪攬得更緊,額頭抵在他顫抖的髮絲上,聲音啞得幾乎聽不清:「對不起……對不起……」
在那一刻,他不再是冷靜的研究主導,也不再是強硬的決策者,他只是愛著崔珉豪的人——願意陪他一起在這場靜寂而撕裂的痛苦裡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