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像被誰輕手輕腳地推開了一道縫,百葉窗縫裡灑進來的光是很淺的一層,落在被單邊緣,落在床頭那只還留著水珠的玻璃杯上,也落在兩人交疊的呼吸裡。空氣溫暖而安靜,昨夜的體溫還未散盡,像一圈淡得幾乎不可見的暈。
門鈴沒有響——來的是預約好的巡診與攜帶式掃描儀。金屬外殼在晨光裡冷冷一閃,醫療員的聲音刻意放低,像怕驚動什麼:「早安,我們只需要幾分鐘。」薄片狀的感測貼輕輕覆上腹部,微溫、沒有壓迫,儀器內部傳出極輕的共振嗡鳴,像一枚按在水面下的音叉。
屏幕先是一片恬淡的灰,隨即在某處亮起一點極小的金色,像晨曦裡第一顆醒來的星。醫療員微微一頓,視線在數字間迅速游移,聲線穩下來:「初始胚訊號——陽性,指標達成。」話說得極簡,像在守護某種儀式的潔淨;她補上一句更柔的說明:「接下來是著床觀察,還需要幾日,但——恭喜你們。」
那一刻房間更安靜了。
崔珉豪下意識抬起手,指尖落在方才貼片覆過的位置。那裡並沒有任何與眾不同的觸感,皮膚仍舊平坦、溫熱,卻像忽然多出一個只屬於他的祕密重量,不是負擔,更像一顆尚未命名的星,悄悄在體內點亮。他喉間有一瞬乾澀,呼吸很淺,像怕一用力就會驚散什麼,他沒有說話,只是極輕地「嗯」了一聲,將那份震盪按回心口深處。
李珍基一直站在他側後方,像把整個人攏在懷裡那樣近。醫療員說出「陽性」的瞬間,他的指節明顯收緊了一下,力道隨即被他收回去,像是用全身的自制力把喜悅壓成細緻而不外溢的波紋,他沒有出聲歡呼,也沒有任何劇烈的動作,只是低下頭,握住崔珉豪的手,先吻了吻指背,再把那只手按回腹前,讓兩人的掌心一同覆在那片尚無形狀的未來上。
「我們做到了。」他說,聲音低啞而穩,彷彿怕驚擾到甫被點亮的微光。
崔珉豪的喉結動了動,視線在光影裡微微發熱。他知道自己的沉默在此刻顯得近乎失禮,卻找不到一個不顯得單薄的詞,他想「孩子」兩個字,心口就像被輕輕推了一把,往前跨出半步又在臨界停住——
對受孕的未知、對身體將持續改寫的陌生仍在,對「另一半基因」的意義,他同樣清醒:這是一條無法切割的連結,真實、具體,將在往後的每一日提醒他昨夜的選擇。但在所有聲音之上,還有一個名字從記憶的底部緩緩浮起,像深水裡一縷向上的光——他沒有讓它越過唇齒,卻知道它已在胸腔裡發聲。
醫療員把儀器收好,留下簡短的囑託與時間表:「今日起進入著床支持方案,三小時一次監測,任何不適隨時通報。」門闔上的那刻,室內的靜謐像一層柔軟的幕重新落下,李珍基沒有鬆開,反而更穩地抱住他,額頭抵著他的側顴,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像把多年懸在胸口的弦終於放平。
「謝謝你。」他說,語氣裡有一種近乎虔敬的溫柔,「接下來的每一步,我都會在。」
崔珉豪終於回望他,眼神清醒而溫和,像在這份安定裡找到可以暫時停靠的岸,他沒有避開,甚至讓自己更明確地靠了過去,將額間那點尚在顫動的暖意交給對方去安撫。只是當他再次低頭看向腹部時,唇角極輕地動了動——那不是笑,也不是嘆息,更像是一個無聲的承認:他,正在成為孕育者;而這個將被迎來的生命,將永遠記錄他與另一個人的交集。
走廊遠處傳來極遠極輕的一聲提示音,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訊號:流程將繼續,監測即將開始。李珍基的手更用力地握了一瞬,像在無形中下了一個約定。崔珉豪閉上眼,讓呼吸平順,讓心跳回到可被記錄的節奏——在可被觀測的一切之外,他把尚未說出的那一個名字,重新按回夜色最深的地方。
醫療小組才剛送來正式報告,數據還帶著檢測儀器的餘溫,金起範的召回命令便毫無徵兆地抵達——精準、果斷,像一枚早已上膛的子彈,在最合適的時刻扣下扳機。指令的文字冷淡到近乎無情,沒有多餘的說明,也沒有給任何人拖延的空隙,彷彿這一步早就被他在心中演練過無數次,只等這一刻落實。
李珍基接過檔案時,眼底掠過一絲幾乎被壓抑到極致的波動——那是被人攫走主導權的瞬間不甘。他的呼吸在短短一秒間極輕地滯了一下,指尖卻依然穩穩按住螢幕邊緣。他明白規範的冷酷優先順序,也清楚自己即便想盡辦法留住崔珉豪,也說服不了任何人,因為E區在孕期護理的嚴謹與完善上,無人能及,那份專業,連他自己都挑不出瑕疵。
崔珉豪聽到消息的時候,沒有立刻回答,只是靜靜地垂下視線,手掌在下意識間覆上小腹。那裡看不出任何異樣,卻彷彿承載著一個脈動微弱卻日益鮮明的存在。他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等回到那個人身邊,等那雙眼重新落在自己身上。可此刻,這份等待竟像被什麼溫熱而沉重的東西攪動,喜悅與不安纏成一股說不清的力量,壓得他胸口微微發緊。
因為在他體內,已經有了一個無可逆轉的連結——不只是血肉與器官,而是基因深處的刻印,將他與李珍基牢牢牽系在同一條軌跡上。那份連結真實得讓他無法否認,卻也令他在想起金起範時,生出前所未有的遲疑。
他試著想像,重逢時金起範的目光會先落在何處——會不會先凝視他曾熟悉的臉,還是直接低垂到腹部,注視那個與另一個男人共同孕育的痕跡?而在那之後,再抬起來的神情,會不會已經不一樣了。
這個答案,他不敢探尋。
而時鐘,已經在靜默中,開始替這場重逢倒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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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G區的早晨,天空像是被水霧打磨過一樣,柔和卻沉重。崔珉豪走在廊道上,腳步輕得幾乎沒有聲音。推著行李的醫護員不時回頭看他,像是怕他突然改變主意。
一路上,他的視線無意識地落在透明玻璃後掠過的各種區域:熟悉的檢查室、訓練場、曾經躺過的恢復室……這些地方構成了他這幾個月的全部生活,也見證了他的身體一點一點被改變。
他的手,下意識覆在腹部。那裡的存在感已經不再是陌生的硬邦邦,而是有了某種沈甸甸的真實。那是李珍基留在他體內的痕跡——強烈、直接、無法抹去。
想到等會要見的人,他胸口湧起的情緒是混雜的:期待、惶恐、甚至有些愧疚。幾個月前,他曾無數次想像回到E區的畫面——金起範會怎麼看他、會不會張開雙臂把他拉進懷裡。然而如今,他不確定那雙臂會不會因為這段期間發生的事而猶豫。
召回的批准幾乎是他簽下命令後立刻獲得的。金起範一夜未眠,反覆檢視E區的「種子房」——那是為孕期受試者特別設計的療養空間,恆溫、無菌,還有緩慢律動的光影模擬呼吸節奏。
他特意更換了窗邊的紗簾,選了更柔的灰白色;在床頭放上曾經珉豪說過喜歡的羅馬洋甘菊擴香;甚至連枕頭的高度,都按照他記憶裡的習慣調整。
但在這些細節之外,他沒有讓自己去想「他回來時會是什麼樣子」,因為結果他再清楚不過。這些日子發生的事,不會讓那個人毫髮無損地回來,但那並不重要——他要的,只是崔珉豪回到自己身邊,然後再也不離開。
他坐在監控室裡,看著G區到E區的走廊影像一格格推近。那道熟悉的身影出現在畫面裡時,他的呼吸無意識地亂了節奏,放下終端後逕直往種子房去。
種子房的門靜靜地滑開。
崔珉豪踏進來的第一眼,就看見金起範站在光影斑駁的窗邊,像是已經等了很久。那人沒有立刻說話,只是一步一步走近,直到彼此的呼吸疊在一起。
金起範伸手,指尖先觸到對方冰涼的手背,接著牢牢握住。那力道沒有急切,卻穩得像是要把他重新鎖進自己的生命裡。
「你回來了。」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融進空氣。
崔珉豪張了張口,沒有回答,只在那個眼神裡慢慢放鬆,像是終於從漂泊的河面靠回岸邊——然而,那份依靠背後卻有一道細微的暗湧。
他感受到金起範的呼吸,感受到這份久違的安全感,同時也下意識地察覺到自己腹中的沉默存在——那個牽絆既屬於自己,也屬於另一個人。
這份重量讓他胸口泛起細密的顫動——像是有人在他與金起範之間拉了一根看不見的線,一端纏在他心上,另一端卻繞過他去牽住了別人。
他想念金起範,渴望回到這雙臂彎裡,可這份回歸已不再單純。每一次呼吸,他都能感到那個未成形的生命,提醒著他——他的身體與情感,早已不再只屬於自己。
金起範的呼吸很近,像在空氣裡拂過微熱的波紋,讓人幾乎無法分辨是聲音先抵達心口,還是體溫先滲進骨縫,他的手臂穩穩環著崔珉豪,沒有一絲急迫,卻牢牢鎖住了逃避的可能。
「不論事態怎麼演變……」低沉的聲音在耳畔緩緩落下,像一把溫柔卻有重量的鎖,「不論你變成什麼樣子……我都想要你,也需要你。」
那句話在空間裡慢慢散開,崔珉豪垂下的睫毛顫了顫,像是被攪動了心底最隱密的湖水,下一瞬,金起範的手掌向下移,停在他的小腹上——平坦、安靜,卻承載著另一層含義,溫熱的掌心覆上去,隔著薄薄的布料,帶著一種近乎虔敬的輕壓。金起範的指尖緩緩摩挲,像是描摹一個只有他們兩人知曉的界線。
「這也是我們共同努力的成果,不是嗎?」
話音輕得幾乎要融進呼吸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歸屬感。
崔珉豪的視線在那一刻微微失焦——胸口像被什麼溫柔又強硬的力量緊緊包裹著,既想後退,又被那份確定感牢牢吸住。
他不確定胸腔的顫動來自於「我們」這個字,還是來自於那掌心的重量,思緒像被某種隱秘的脈動牽引,往回拉去。
他看見冬日的實驗室外,金起範替他圍上圍巾時微低的眉眼,指尖的溫度透過羊絨傳到頸側;看見長時間監測結束後,那杯熱得微燙的薑茶,和對方耐心等他一口一口喝下的專注神情;還有某個深夜,燈光只照亮兩人之間的資料台面,金起範在沉默裡忽然抬頭,眼底藏著克制不住的情感波瀾——那是第一次讓他感覺到,自己不只是個被觀察的對象。
每一個畫面都像溫度不同的水滴,落進他心湖裡,一圈圈漣漪層疊,最後在此刻被那掌心的重量覆蓋。
可就在那份熟悉的溫暖下,他又敏銳地意識到一個事實——這不再只是屬於兩個人的觸碰,還有另一個沉默而未成形的存在,被一併納入了這份掌心的保護與佔有裡。
喜悅、依戀、以及某種無法言說的疏離感,在他胸腔裡同時湧動,像潮水一樣,將他推向金起範懷抱的同時,也在心底暗暗後退一步。
呼吸不自覺地放慢,眼底的光暗暗閃爍,最終只化作一聲極輕的「嗯」,像是一個被鎖進深處的承諾。
金起範沒有錯過那一瞬間的變化——呼吸像被什麼碰了一下,輕輕顫了顫,視線微微游離,仿佛心裡閃過一條無聲的裂縫。
他不去追問,因為他知道,問出口只會讓那道縫隙被陽光照得更清晰。
他的手掌穩穩覆在崔珉豪平坦的小腹上,溫度透過薄薄的布料緩慢滲入,像在向那裡傳遞一種無形的宣告。「無論你此刻是什麼感覺,無論你對這一切有多少不確定……」他的聲音低沉而穩定,幾乎貼著崔珉豪的耳骨滑進去,「我都會接住你,和你身上發生的一切。」
那句話並不是單純的承諾,而是一種包容到極致、幾乎讓人無處可逃的掌控。
如今,那份熟悉的溫暖裡多了一個不可忽視的牽絆,讓他既感到被緊緊護住,又隱隱生出一種說不清的困住感。
崔珉豪的喉嚨微微發緊,腹中那份牽絆的矛盾感沒有減弱,反而被這份細膩的包圍拉得更深——暖意、依賴、抗拒,全都纏在一起,讓他無法分辨自己此刻想逃還是想留下。
金起範讀懂了,但沒有再說話,只是讓掌心下的溫度與懷抱的力量一同將那絲退意抹平,彷彿在告訴他——不論你往哪裡想,這裡才是你的唯一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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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進種子房的日子裡,崔珉豪幾乎被層層呵護包裹著。
金起範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細心,彷彿他不再是個能獨自行動的成年人,而是一件易碎、無法替代的珍品。喝水的溫度、枕頭的高度、他午間短暫打盹時窗簾的開合——全都經過精準的調整。就連醫療人員的例行檢查,也必須先經過金起範的同意,才允許進入。
崔珉豪沒有拒絕,卻也不完全放鬆。
他注意到,金起範在陪伴他的時候,偶爾會陷入一種靜默的凝視——那目光不是空白,而像是在衡量、在思索某個沉重的東西。那份沉默令他不敢開口,因為他害怕一旦問出口,就會聽見自己並不想面對的答案。
而在那些安靜的片刻裡,他的思緒會不受控地飄向另一個人。
李珍基——那種近乎霸道的寵溺仍然烙在記憶深處,帶著熱度與重量。那段時間,對方用身體和語氣,不容他有絲毫逃避的空間;那是一種完全佔有的方式,和金起範此刻的細膩保護截然不同,卻同樣讓他無法忽視。
他的手下意識覆上自己的腹部。
那裡有個尚未成形的小生命,一條比鎖鏈還深的連結,牢牢牽著他。這條連結指向李珍基,也同時被金起範握在另一端——而他自己,就像被拉扯在兩股力量之間,無法全然靠近任何一邊。
金起範或許感覺到這份遲疑,於是在那些沉默的瞬間,他會忽然低下頭,掌心覆上那片腹部,將人緊緊拉進懷裡,沒有多餘的話,只有帶著佔有意味的溫度,像是要用身體去抹去一切可能的牽絆,將他重新奪回。
夜色在種子房的窗外靜靜沉降,室內的燈光柔得像一層薄霧,將四周隔絕成一個只屬於他們的密封空間。
崔珉豪本來半倚在床頭,手指還落在醫囑資料的邊緣,聽見門被推開時,下意識抬頭。金起範進來的動作很輕,幾乎沒有帶進外頭的氣息,像是早已熟悉這個房間裡的每一寸空氣。他沒有寒暄,直接走到床邊,俯身將資料從崔珉豪手裡抽走,隨手放在桌上,那動作安靜卻帶著不容拒絕的意味。
掌心覆上他的腹部時,溫度很穩,指腹的觸感透過衣料一寸寸滲進去,像是在確認什麼,也像是在圈住什麼。
「這些日子,你的眼神總是在飄。」金起範開口,聲音壓得很低,語氣平穩,卻能聽出其中被壓縮的力道,「我不喜歡。」
崔珉豪微微一震,還沒來得及回應,對方的另一隻手已扣住了他的後頸,將他緩緩拉向自己。背脊貼上胸膛的瞬間,他能感覺到兩顆心臟的跳動——不是完全同步,卻在某個節拍上悄悄重合。
「不論外面有多少人想把你牽走,不論你的心有多分散——」金起範的唇幾乎擦過他的耳廓,呼吸溫熱而堅定,「你現在在這裡,這裡是我手裡,你也是。」
那句話落下時,懷抱收緊,像要把他鎖在懷中深處。掌心的溫度透過腹部往裡滲,讓崔珉豪呼吸一瞬間變得凌亂。腦海裡閃過幾個片段——初遇時冰冷又戒備的眼神、爭執時壓迫到近乎窒息的氣場、以及那些在無人知曉的角落裡被攫住的瞬間——全都被此刻的親近重新疊合,成了一種濃烈的存在感。
「我會讓你記得,這條牽絆,不只屬於他。」金起範的聲音像一道低沉的封印,蓋進他的耳骨裡。
崔珉豪沒有回答,只是任由那隻手停留在腹部,像一個帶著溫度的錨,讓他在矛盾與不安之間,感覺到一種難以言喻的重量——那重量裡,有屬於現在的擁有,也有他無法否認的、腹中牽出的另一條線。
那掌心的溫度像是有重量,一點點壓進去,壓過皮膚與肌肉,直達他腹腔深處那個陌生又熟悉的位置。
崔珉豪原本刻意壓抑的呼吸,不知不覺被這份觸感牽動得凌亂起來。那不像單純的擁抱——更像是一種無聲的宣告,一個將他整個人「奪回」的動作。
他想起離開 G 區的那天,李珍基的手也曾緊緊扣住他,只是那份掌握是霸道而直接的,帶著逼迫和捨不得;而金起範的手,卻像一張網,不急著收攏,卻在每一次呼吸之間,將他一寸寸地包裹、鎖住。
記憶裡有他們曾並肩走過走廊的畫面、有在研究室燈光下交換過的眼神、有爭執到氣息交錯卻誰也不肯退讓的瞬間——全都被此刻重疊覆蓋,染上了一層濃得化不開的佔有。
他意識到,金起範並不是單純地擔憂或呵護自己,而是要讓他明白——不管那條腹中的牽絆將他引向誰,他終究得回到這雙手裡。
「不管接下來發生什麼,」他的聲音低得像是只屬於兩人之間的密語,沉穩又帶著某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你都是我的——不只是因為過去,不只是因為這裡——」他的手在他的小腹上輕輕摩挲了一圈,「而是因為這是我們的成果,我的,也是你的。」
那句話像是一道鎖扣,嵌進了崔珉豪的胸口。他感覺那掌心的溫度正穿過皮膚、穿過血肉,與腹中那個未成形的生命一同,將他和眼前這個人緊緊鎖住。
他很清楚,自己從未被這樣「宣告過」。
那是一種近乎原始的、與生命等重的佔有——讓他連呼吸都變得謹慎,生怕一個不穩,就會徹底淪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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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珍基已經記不清自己第幾次在狹長的宿舍裡來回踱步。房間裡的空氣像凝固了一樣,連牆上的時鐘聲都顯得煩人。崔珉豪離開他身邊近一週,除了那份冷得像金屬板一樣的胚胎檢測報告,他沒有收到任何消息——沒有監控影像、沒有即時數據,連一封簡訊、一通短促的通話都沒有。
那份報告裡的數字本該讓他興奮,可他卻只感到更深的焦躁,因為那意味著對方的一切狀況,他都是透過別人的手、別人的口傳來的,而不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聽。
他不是沒嘗試過申請進入E區。那是他作為伴侶的權利,也是這項計畫在條文裡明確保證的探視特權。可每一次申請都被各種冠冕堂皇的理由擋了回來——「E區療養隔離期」、「避免干擾受試者心理狀態」、「安全審查未完成」。
李珍基並不笨,他清楚得很,真正的理由只有一個——金起範不想讓他出現在那裡。
每當這個念頭浮現,他的胸腔就像被一團灼熱的火撕開,燒得他幾乎透不過氣。那不是單純的嫉妒,而是一種更深層的憤怒,像一隻獵物在他眼皮底下被別人奪走,還被圈進了籠子裡。
那是屬於他的——被他抱過、吻過、在懷裡聽過呼吸的,怎麼能讓別人染指?
那份壓抑與燒灼終於在一次高層級會議結束後逼到臨界點。會議室的人潮剛剛散去,他卻仍坐在原位,手指緊扣在桌沿,聲音壓得很低,卻像刀刃一樣嵌進空氣裡——他要去E區探望崔珉豪。
這不是請求,而是陳述。
主任沉默了幾秒,似乎在權衡什麼,然後點了頭。
沒多久,蓋著紅色印章的優先命令就放在他桌上——那是通往E區的唯一通行證,像是一把在他手中燙得發燙的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