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層是沉靜的黑巧克力殼,裡面封存著濃稠的深色泥漿。上桌前淋上一圈朗姆酒,以火點燃沉睡的黑漿。
「我從來沒有喜歡過男生。」阿茴滿嘴咬著漢堡說。
大戰一場後的我們極度飢餓,在便宜的觀光客餐廳點了大份量的漢堡薯條。
「十幾歲的時候隨著爸媽去法國工作一陣子,有一次看到兩個女人在街上接吻,非常震撼。那次以後我才知道這世界上真的存在另一個選項。」
「你們國家是不是禁止同性戀?」
「在我們國家,同性戀是可以被處死的。」阿茴說:「所以我很怕,即便住在西班牙十幾年了還怕。除了朋友圈,我不會揭露自己的性傾向。」說完笑著瞪了我一眼:「哪像妳!叫床叫得這麼大聲!」
「因為我爽啊,高潮啊,炫耀啊!」我們短暫地眼神調情。
「我也從未親眼看過兩個女生接吻……」我說:「妳當年親眼見到時應該很震撼吧?如果同性可以像異性戀一樣,隨處接吻親密,我可能也不會到中年才明白自己可以和女生…」說到此,我緩慢且語塞。
這件事情一直讓我很懊惱,有時候覺得自己浪費了大半輩子,耽誤了自己,傷害了深愛我的前夫,可我不知道該怪誰,像個青少年一樣莫名地到處憤怒。
因為發現自己實在喜歡女生而離婚,在西班牙或是台灣的圈子,都會幸運地被歸類為「勇敢」。可我又認為那並不是勇敢,而是無知,是愚蠢,甚至隱約有聲音會責備我:「妳不是真的喜歡女生,妳只是自私、想嚐鮮、幼稚!」
因為從學生時代開始,身處的環境就相對開放,從事藝術相關產業,認識的圈子就有大量的男女同志,怎麼也不像是那個不能發現自己性傾向的人。於是從學生時代就開始質疑自己喜歡女生只是「一時興起」,直到中年出櫃後,仍然無法擺脫這個質疑。
「所以怎樣?今天第一次和女生做愛感覺如何?」阿茴問我。
「嗯…有一種回家的感覺。」說到此,薯條還沒吞下,喉嚨卻先緊了起來。
我說不出口的是,那種真實地將一個女人抱在懷裡,吻她、撫摸她、吸著她的氣味、跪在她的胯下前敬拜她,竟是一件好神性的事。女人的身體是聖物,而我的慾望在那裡找到神,也找到家。
「因為這是妳本來的樣子。」阿茴不是那種會做什麼貼心舉動的人,長年隱藏性向這件事讓她的關心被迫收在眼神裡。她保持距離地看著我,幫我點了菸,自己也抽了起來。
她成年後去過法國工作,但不喜歡那裡,認為法國種族歧視非常嚴重,便輾轉來到西班牙,在馬德里做行政兼翻譯。交過三個女朋友,就這麼把西班牙當做歸宿。
「妳想像非洲是什麼樣子?」她笑著問。
這幾年我都在廚房工作,認識不少非洲同事,幾乎每個人都會這麼問我。
「妳應該會想告訴我,其實你們國家很繁榮吧?」我想起一些來自塞內加爾的男同事們曾經這麼誇過,還強調非洲是世界起源。
「我們國家比他們差一些,而且我住的地方比較偏遠,可說是什麼都沒有。」她面無表情地盯著前方看:「那是一個很糟糕的國家,沒有什麼好留戀的。小時候親眼看見我的表兄在路邊被人打死。家裡的人只有媽媽知道我喜歡女生,而且是我定居在西班牙以後才告訴她的。媽媽說千萬別告訴任何人,包括爸爸和其他兄弟姊妹。但他們好像輾轉知道了。除了媽媽和妹妹以外,其他親人都不願意再和我聯絡。」她快速說完這串,又咬著她的培根漢堡。
「妳吃豬肉?喝酒?」那是個穆斯林國家。
「吃!喝!」她吞下一大口啤酒,恨不得把它乾了。
「妳前女友們都是怎樣的女生?長頭髮?西班牙人?」我問。
「嗯…對,都是西班牙人。而且我喜歡白人。我有種族歧視!」她看著我挑眉說:「膚色比我黑的都不喜歡!我不喜歡黑人!」
「妳剛才不是說不喜歡法國,說他們種族歧視嗎?」
「不管啦!白人就是正啦!」她可以很光明磊落地矛盾:「妳知道馬德里自治區區長嗎?那個正妹?」
阿尤索,人民黨的,那個眼睛大大骨碌骨碌轉的媒體寵兒。
「知道呀!她很正,而且感覺就是個騷貨。」
「是吧!騷!當時選舉的時候我一直看她,開玩笑說要投票給她,結果我前女友馬上跟我辯論,還寫了一長篇小作文跟我解釋,說右派政府怎麼打壓LGBTQ,我身為女同志又是有色人種,怎麼可以支持她。拜託!我根本沒有要投給她!就覺得她正而已!但她這麼一說我更不爽了!最後我們因為阿尤索分手。」
我口中的咖啡差點吐出來:「妳們為了這種雞毛蒜皮分手?」
「這只是導火線啦!她控制欲太強了,我們還沒同居就想改造我家,什麼都要管。」
「那其他女朋友是因為什麼原因分手?」
「有一任是她想結婚生子,我一點也不想。最後她跑來我的公司大鬧,說我不負責任想拋棄她。她本來是我最愛的一任,分手後我開始暴飲暴食,才變得這麼胖。其他也差不多都是因為很愛管我……」
「我也不喜歡被管…。」我說
「看得出來!而且妳也不想回你的國家對吧!妳看!我就說我們兩個有很多共通點!」她開心地說。
貝尼多姆的海灘充滿了高樓,並不是什麼漂亮的海岸,還有一堆廉價的觀光客。相較之下,我生活的伊比薩島高級多了,但這並不重要,無聊的風景正好不讓我分心。我們不停散步聊天,有好多時刻讓我忍不住想牽她的手,像是女朋友那樣。
「好吧,給妳牽手,但不可以接吻喔!」她把手伸了出來。
十指緊扣,這就是有女朋友的感覺嗎?我幸福到發泡。

就在那一瞬間,海灘的喧鬧聲熄滅,只剩下掌心的溫熱。
我抬起頭,卻發現自己已經不在貝尼多姆。
白色厚牆、拱形窗,典型的 Ibiza 鄉村建築。較大的一扇窗面向海岸,高處遠眺能見幾艘遊艇漂浮在海面上;另一側窗外,則是安靜的小片農地。空氣裡有甜膩的酒香,混合著可可與香料的氣息。
室內擺設延續著大地色系的基調,幾件色彩鮮明的藝術品打破了單調:抽象油畫、粗獷陶甕、還有奇形怪狀的椅子。開放式廚房的吧台上方,幾盞手工玻璃燈罩映出忽明忽暗的光影,像酒吧,又帶著療癒會館的靜謐。
這是《慾望配方會館》。

「妳剛剛說,幸福得像粉紅泡泡。」
治療師支著頭:「但同一個時刻,對她來說呢?」
他推過一只黑色的盤子。裡頭是一顆小小的熔岩巧克力,他點燃朗姆酒,火舌竄起來。
「妳的感覺是輕盈的。」他用叉子戳下去,巧克力殼瞬間崩裂,黑色熔漿奔湧而出。 「可實際上的她卻熱、濃稠、一下子全都湧出來。她願意承接,可是妳自己受不了這個重量。」
我盯著那股流動,心一沉。下一秒,氣味變成了旅館裡乾冷的空調,以及她身上汗水與香菸混雜的味道。

「還要?!妳這個騷婊子!」阿茴裸著身卡在窗邊抽菸,我一邊輕咬著她的耳朵。
我半跪在地上,將頭埋進她的腿間,將舌頭貼合在那個不許任何人進入的門口,那滋味是柔軟的,像是剛出爐的布朗尼。
床角、地上、浴室、窗邊……我們是兩股水流,互相滲進對方的縫隙,沒有固定的姿態,每一個角度都能找到新的貼合。
做到凌晨三點,阿茴累到說不出話,仍然輕撫著我的臉,我又累又捨不得睡,側趴在她身上,嘴唇有氣無力地胡亂吻著,像是找奶喝的嬰兒,想把自己埋進她的豐乳肥臀裡,那是我安身的洞穴,任憑世界在外面坍塌。
「妳上次說要彈吉他唱歌給我聽的。」退房時,我們依依不捨坐在大廳等到最後一刻,她要搭車去機場,我要搭車去坐船,兩人方向不同。
「我都還沒來得及練完就來見妳了。」我問:「妳喜歡什麼歌手?」
「嗯…我喜歡的歌手都很老派耶…」她不好意思地說。
「有什麼問題?我也比較喜歡老歌手呀。」
「像是席琳狄翁啊,瑪丹娜啊…」
我眼睛一亮,說:「我也喜歡呀!瑪丹娜可是我的女神耶!」我興奮地大叫,因為昨晚做愛時,我的腦海中突然浮現起瑪丹娜的一首歌。
「就說我們兩個有很多共通點吧!那裡有一把吉他,你來去彈一下。」阿茴慫恿著。
旅館看上去很老舊,鋪著廉價的、上個年代花俏的古典裝飾,但仍然乾淨,角落放著一把老舊木吉他。住客們吃完早餐都直接出門了。我們問櫃台的老闆能不能借用一下吉他,說是要練習用,老闆欣然答應。
我抱佛腳地上網找了和弦,還算簡單:Dm, C, Gm, F, Bb…
Life is a mystery
Everyone must stand alone
I hear you call my name
And it feels like home
When you call my name, it's like a little prayer
I'm down on my knees, I wanna take you there
In the midnight hour, I can feel your power
Just like a prayer, you know I'll take you there…
阿茴是個跩T,可她看著我的眼神總是充滿著害羞與崇拜,我一邊唱著,一邊總忍不住想俯身去吻她。
「好好聽。我也喜歡這首歌詞。」她說。
我們擁抱著,但不能抱太久:「妳為什麼不想交女朋友?」她失望地問。
「我說過了,我只想打炮。」我無情地說。
她呆滯地追問:「那我對妳來說是什麼?妳喜歡我嗎?」
「喜歡啊!」
阿茴似乎放心地笑了,可我突然感到不安。
時間到了,我們再度擁抱,也許這是最後一個擁抱,我認為我們應該不會再見面了。
「我想再吻妳一次。」我說。
「不行。公共場合不行。」
我不甘心地試圖吻上去,被她迅速躲掉了。
我們都笑了,但我眼眶紅了,迅速轉身走出旅館。
趕到車站時,才發現她傳了語音訊息:「辛娜蒙,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躲妳的,我真的很想吻妳,可是妳知道...我不敢,對不起,不要生氣好嗎?」
我的眼淚滴滴落下,回她:「是我開了不好的玩笑,對不起。我愛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