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薛宇杰醒了啊?」于文龍開口時,胡東岳正站在他身旁。
「抱歉啊!為了不讓這位心理師添麻煩,只能用這麼粗暴的方式把你帶來。」
「龍哥,為何帶我來這邊?」薛宇杰皺眉問道。
「你好,我叫胡東岳,這裡是我的診所。」就算面對像薛宇杰這樣販賣冰錐、荼毒年輕人的毒販,他依然神情溫和,沒有半分厭惡,反倒像是在看著一個傷痕累累的孩子,語氣輕聲而關切。
「我專門處理心理層面的問題,並會依照不同個案提供相應的治療方式。」其實,在此之前,胡東岳對薛宇杰的身分背景,早已有了初步了解。
「這位胡心理師曾幫我處理過與家人的矛盾。若那些往事依舊困擾著你,不妨讓他幫你諮商看看。」
薛宇杰笑了笑,語氣中帶著消極:「龍哥,事到如今,我不想把自己犯下的錯全推給過去。是我利慾薰心,才導致這些結果。我已經毀掉太多人的人生,不是隨便找個心理師諮商,就能解決的。」
聽到這番話,于文龍緩緩回應:「這裡的每個人都曾犯過錯,但沒有人選擇放棄自己。重點在於,你是否有決心改過自新。」
「年輕時,我和你一樣,以為靠逞兇鬥狠就能讓人屈服。直到後來,我才明白自己錯得離譜。」
「三十年前,我去酒家消費,只要報上名號,就沒人敢跟我收帳。我不僅開設賭場,還在別人的地盤插旗收保護費。械鬥火拼是家常便飯,打架時我總是衝在最前面,出手也最狠。別人見到我就像見了鬼,那時大家都叫我『瘋龍』。」
「雖然我看似威風,人人對我聞風喪膽,但我對手下卻極為嚴苛。也因此,旭東會裡有人暗中密謀,要將我除掉。」
于文龍講起這段往事時,神情坦然,彷彿在述說別人的人生,毫無半點避諱。
「後來,我被兩個手下持槍押到海邊,逼迫我搭上他們早已準備好的快艇。打算把我載到外海,好就地棄屍。」
「望著船尾激起的浪花,我腦中閃過那些荒唐往事。如今回想,依然覺得不可思議。」
于文龍語氣低沉,帶著幾分感慨繼續道:「那時我既沒有打算抵抗,也沒有半點畏懼,心裡只剩下遺憾。感嘆自己剛出生的女兒,就要這樣失去父親;後悔自己的一生竟落得如此下場。隨著海岸線逐漸隱沒在視線中,我明白,那裡將是我的終點。」
于文龍的經歷,與薛宇杰的人生竟驚人相似。不知不覺間,那些話在他心裡激起了難以言喻的波動。
「船停在外海,其中一人起身,將槍口抵在我頭上。就在他準備扣下板機的瞬間,我腦中一片空白,卻浮現一個念頭:若人生能重來,我願為他人而活。奇怪的是,偏偏就在那時,一個突如其來的大浪襲來,硬生生將整艘船翻覆。」
「槍手與駕船的人一同跌入海中。我看著他們在水裡慌亂尋槍時,便拼命往前游。腦海裡一再浮現的,是剛出生的女兒的臉。我忍受著低溫與刺骨的痛楚,只能在心底默默祈禱。」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漸漸暗下,我在海中載浮載沉,雙手漸漸地麻木,卻仍拼命划動。就在那時,一艘船發現了我。」
黎琛與薛宇杰專注地聽著于文龍的講述,不知不覺間被帶入那段往事,心中油然而生深切的共鳴。
「上船後我才發現,那是一艘遠洋漁船。我主動提出願意留下來工作。船長是個明理的人,沒多問,就讓我留下來幫忙。」
「起初我吃盡苦頭,難以適應海象帶來的顛簸。濕滑的甲板上,每一項捕撈工作都讓我感到體力不支。然而在那樣惡劣的環境裡,我始終沒有忘記自己撿回一命的初衷。」
「那段日子讓我明白,在大自然瞬息萬變的力量面前,我過去對生命的態度是何等草率。」
「後來透過更生人保護協會的介紹,我結識了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大家聽了我的想法,都表示贊同。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靠著眾人的努力,才真正讓更生人有了重返社會的機會。」
黎琛不知不覺眼眶泛紅,這段話揭示了于文龍不為人知的過往。
「只要不放棄自己,總會有人在乎你。你身邊的人,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于文龍的目光落在黎琛與薛宇杰身上,眼神裡帶著長輩對後輩的殷切期待。畢竟,要解決冰錐的問題,終究還是得靠這兩個年輕人的力量。
「過去的你選擇武裝自己,現在該卸下防備,讓身邊的人幫助你,迎向嶄新的人生。」
黎琛心裡很清楚,薛宇杰之所以變得蠻橫,是因為冰錐令他迷失。正因如此,在對方最無助時,他選擇放下恩怨,伸出援手。
胡東岳注視著薛宇杰,清楚看見他從抗拒到逐漸卸下心防,在短短時間內展現出明顯的轉變。心理障礙往往能透過「目的性」切入,調整觀念,進而導正行為——這是心理學常見的方式。于文龍的經驗分享,令薛宇杰深受觸動;而黎琛不計前嫌的接納,更成為他最大的支撐。
「黎琛……」薛宇杰凝視著那份毫無芥蒂的接納,心中的仇恨逐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久違的感動——那種被人真心在乎的溫度,再次回到他生命裡。
「龍哥,您的故事比任何諮商都還有效。」胡東岳聽完于文龍的經歷,心中深受觸動。這也讓他更堅信,改過向善永遠不嫌太晚。人們所需要的,往往只是一份決心。
「別這麼說,我反而要感謝你,曾經幫我和女兒做過諮商。」
因為過去頻繁進出看守所,于文龍與女兒的關係早已疏離。直到在胡東岳的協助下,透過潛意識交流,父女之間的隔閡才逐漸化解。
「東岳啊……」于文龍話鋒一轉,額頭的皺紋舒展,整張臉顯得格外和顏悅色。
「謝謝你,讓我在人生最後的日子裡,還能留下這麼美好的回憶。」
「……龍哥?」胡東岳愣了一瞬,不解地望著他。
「我大概只剩三個月了。」于文龍神情平靜,就像是在陳述一個早已接受的事實。
胡東岳怔在原地,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噩耗,他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回應。
「老天已經給了我足夠的時間,讓我修補與女兒的關係,也讓我親眼見到這些年輕人重新找到方向。」
「我唯一的遺憾……就是沒能幫到你。」于文龍眼神裡滿是不捨,靜靜凝望著胡東岳。
胡東岳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原來,于文龍早已將他的煩惱看在眼裡。
「我知道,你一直在壓抑。你幫了那麼多人,卻始終救不了自己。」
「能讓人走出困境的,不是那台儀器,而是你與生俱來的天賦。」
「唯有內心無比強大的人,才能真正承擔他人的痛苦。」于文龍的每字每句都映照著他對胡東岳的理解,既看見了他對當事人的盡心,也看穿了他內心的無助與徬徨。
「龍哥放心,我不是孤身一人。」胡東岳回以微笑,眼神裡滿是對于文龍的感激。
「是啊……你還有那個臭小子。」于文龍笑著說,感到一絲欣慰——他知道,胡東岳身邊有這樣一個可靠的人。
*
古悠人常去的那間咖啡廳裡,漫長的等待讓莫媞娜坐立難安。她三不五時盯著手機,焦急地等待丈夫的回覆;相比之下,古悠人卻神色自若,悠哉地滑著手機。
「接下來呢?」莫媞娜看著古悠人那副事不關己的模樣,終於忍不住開口質問。
「妳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這件事……真的能這麼順利解決嗎?」莫媞娜心中仍有芥蒂,對薛宇杰始終不敢掉以輕心。
古悠人嘆了口氣,抬眼看向莫媞娜:「只要龍哥和妳丈夫能打動薛宇杰,問題就能迎刃而解。龍哥也會表明,他不希望再看到冰錐流竄。雖然他早已不問江湖事,但道上的人依舊對他心存敬畏。」
「妳只要安心待產,其他的事不必操心。」古悠人重新將視線移回手機,彷彿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古悠人的一句話,讓莫媞娜心中的困惑逐漸消散。是啊,他說得沒錯……如今最重要的事,就是健健康康生下她與黎琛的孩子。
「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莫堤娜低聲問道。
「可以到此為止了嗎?妳的問題還真多……」古悠人有些厭煩,心想眼前這個女子一刻也靜不下來。
「你走出過去了嗎?」莫堤娜的提問,讓古悠人眉頭一皺,表情瞬間僵硬。
「過去的事,早就與我無關了。」古悠人語氣不重,卻壓抑著一絲難掩的情緒。
「我們只能活在當下,並從生命中尋找答案。」
莫堤娜沉默不語,腦海裡一幕幕閃回過往的片段。那是他們曾經共同擁有的記憶。如今雖然事過境遷,但有些話選擇不說,本身就是一種體貼。
古悠人機械般地將砂糖舀進咖啡裡。一匙、兩匙、三匙……白色砂糖不斷墜入褐色液體中,這熟悉的動作讓莫堤娜不禁展開笑顏。
「有些事會改變,但有些事,永遠不會。」她俏皮地盯著他——那是兩人之間的秘密——讓她格外開心。
古悠人深深吸了一口菸,彷彿害怕心思被看穿,刻意將頭撇向一旁。
「以前的你,從不曾丟下我不管;現在的你,依舊不會棄我於不顧。」
「所以,妳是吃定我會過來救妳嗎?」
「難不成,你真會丟下一個孕婦不管嗎?」莫堤娜瞪大了眼睛,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古悠人只能無奈地笑笑,面對眼前這位準媽媽,實在無話可說。就在此時,胡東岳傳來訊息,提到黎琛與薛宇杰之間的矛盾已然化解,兩人決定合作遏止冰錐再度流入市面。
這時,莫堤娜也接到黎琛的來電。當丈夫回覆一切問題都已處理妥當時,她忍不住綻放燦爛的微笑。從那份喜悅裡,能清楚感受到——這正是她所追求的幸福。
古悠人心中默默盼望,她能順利生下一個健健康康的寶寶,在一個不再受冰錐危害的世界裡成長。
就在此時,手機訊息聲突兀響起,劃破了空氣中僅存的欣喜。
古悠人低頭一瞥——是羅炳耀的訊息。
「有位小姐想找胡心理師諮商,我已把你的聯絡方式交給她了。等你們碰面時,再詳談細節吧。」
那段訊息看似尋常,卻宛如無聲的水滴墜入深潭,泛起難以察覺的漣漪。
此刻的古悠人尚未意識到——這位即將現身的委託人,將悄然改寫他與胡東岳的命運,並使那盤根錯節的局勢,朝著失控的邊緣一路滑落……
第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