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車像一頭疲倦的鯨魚,緩緩滑入墨色海域。雨滴無聲撞擊車窗玻璃,將窗外世界暈染成流動的水彩畫。我挑了舒適的位子,開始細細觀察周圍的乘客。
最先闖入視線的是斜前方的少年。他懷抱一顆舊舊的斯伯丁籃球,指尖沿著磨損的溝壑反覆描摹,彷彿在重溫某個決勝球的軌跡。天藍色衛衣的兜帽遮掩了眉眼,只露出緊抿的唇線與初生的青髭。運動褲膝蓋處沾著乾涸的泥漬,球鞋鞋帶散開也渾然不覺。每當耳機漏出鼓點節奏,他懸空的腳跟就會輕輕叩擊地面,像在與某個遠方的賽場共振。
而我正前方,一名中年男子沉浸在閱讀裡。他看上去就是一個成功人士,藏青色西裝剪裁考究,袖口露出百達翡麗的藍色紋理面盤,漸層視覺於光影下透若深邃夜空。他翻動手中的毛姆文集時,無名指的鉑金婚戒優雅地掠過紙面,忽然他從內袋取出萬寶龍鋼筆,在頁緣批註時手腕穩定得像是進行外科手術。楓葉書籤從書頁間滑落,金黃葉脈在燈下宛如凝固的閃電。
走道旁側,穿著淺藍條紋襯衫的年輕人正對筆電蹙眉。螢幕上堆疊著混亂的報表與停滯的程式,他無意識地啃咬拇指側緣的倒刺。手機驟然震動,他像受驚的雀鳥般彈起。「彭總,數據模型還在跑……」他壓低嗓音說話時,喉結緊張地滾動,空著的那隻手不斷捲弄額前翹起的髮絲。
窗外的雨愈發綿密,卻依舊靜謐無聲。
每扇車窗都自成世界——少年那側映出球場上帥氣的三分球;成功人士窗上是保加利亞的玫瑰園;年輕人窗面則是不斷崩塌又重組的數字瀑布。水痕在玻璃上交織成奇異的經緯,像是命運的電路板正在重新佈線。
驀地,輪軌聲變得輕柔。抬眼望去,列車竟航行於星海之間。鐵軌在墨黑天幕中鋪就銀河航道,遠處行星狀星雲噴湧著夢幻的紫暈。
少年的籃球長出羽毛翅膀,在走道裡彈跳出〈太空漫遊〉的節奏;成功人士的書頁間飛出帝王斑蝶,翅翼抖落金粉拼成股票代碼;年輕人的數據資料化作千紙鶴群,叼著程式語言在行李架盤旋。那個領口沾著咖啡漬的年輕人突然轉向我,身上帶著隔夜拿鐵的酸澀。「還來得及嗎?」他問。
我沒反應過來他問的是什麼,廣播忽然響起溫柔地女聲告知:「終點站即將到達。」
燈光瞬間熄滅整整七秒,再亮時車廂已空。
少年的籃球停在我腳邊,表皮還殘存著夏日午後的餘溫;成功人士的書攤在絨布座椅上,鋼筆批註停留在「現在我回顧過去,讓我遺憾的不是那些我得到的東西,而是那些我拒絕的東西。」;年輕人的電腦依然泛著幽藍冷光,螢幕顯示「郵件已送達:05:30」。
空無一人的車廂令人悚然。我踉蹌衝進駕駛室,只見柚木方向盤自主旋轉,儀表盤閃爍著獵戶座星雲的光譜。擋風窗外是創生之柱的瑰麗星塵,列車正沿宇宙纖維滑行。
忽然明白。這夜車原是擺渡靈魂的方舟——少年在此寄存熾熱夢想,成功人士典當從容時光,年輕人抵押失眠夜晚。而我是所有碎片的收容者,亦是最後未完成的拼圖。
回到座位,我將籃球塞進網袋,將書籤夾回毛姆的《旋轉木馬》,為筆電接上備用電源。車速漸緩時,遠方出現鵝黃色光點,像極了童年老宅那盞永不熄滅的廊燈。
廣播裡響起父親用口哨吹奏的〈黃昏的故鄉〉,走音處與記憶完全重合。
在徹底清醒前我微笑起來。原來人生不過是夜行列車上的永恆擺渡,每個版本的自己都是同舟人。今夜舟楫到岸,明日又有新旅人登船——永遠青澀,永遠焦灼,卻又永遠從容。
當車輪發出最後一聲嘆息,我懷抱所有遺落的故事沉入黑暗。跑馬燈忽然亮起,顯示下一站: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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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動話題:「廣播裡會響起哪首對你意義非凡的歌或誰的口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