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梯從二十八層開始下沉,紅色數字規律地遞減。袁媛站在鄧森身側,聞到他衣領間淡淡的木質調香水氣味,混雜著方才派對裡沾染的煙酒氣息。金屬廂體平穩下降,唯有指示燈變換時發出輕微的「咔嗒」聲。
二十五、二十四、二十三……
她的心跳在密閉空間裡異常清晰。這是最後的機會了。明天清晨,鄧森將搭乘班機前往舊金山,公司外派三年。今晚的餞別宴上,他笑得那樣明朗,彷彿離別不過是一場遠足,而非漫長的告別。
二十二、二十一、二十……
「今晚玩得還開心嗎?」鄧森忽然開口,微醺的嗓音比平日柔軟幾分。他總是這樣,不經意地遞來關懷,卻不知道每個字都在她心湖裡蕩開漣漪。
「當然開心。」袁媛答得比想象中平穩,卻將後半句真心話囫圇咽下——「有你在的場合,連空氣都是甜的。」這句話在舌尖打了個轉,最終混著苦澀一併吞入喉嚨。她的指甲悄悄掐進掌心,試圖用疼痛掩蓋心口的悸動。其實她整晚都在胃部發緊。看著眾人輪番向他敬酒話別,她只覺得胸腔裡有什麼在一點點碎裂。七年同窗,三年共事,十載光陰足夠讓暗戀生根蔓延,盤繞成無法言說的心事。
十九、十八、十七……
她忽然想起高二那年的深冬。一隻受傷的流浪的虎斑貓蜷縮在文學院後的草叢中,外雙溪的刺骨寒風,如針一般刺在牠顫抖的脊背上。鄧森發現後,連續半個月每天準時出現,不僅帶來乾淨的清水和高級的貓飼料,還用舊紙箱做了個避風的小窩,內裡仔細墊著一件舊的灰毛衣。「這樣應該不會冷了吧,」他呵著白氣對她笑道,鼻尖凍得通紅,「可惜宿舍不讓養貓。」那時她就知道,這個看似粗枝大葉的男孩,有顆最溫柔的心。
「到了那邊,別忘了傳訊息。」她輕聲道,彷彿聲音稍大就會驚擾什麼。
「一定!我會多發一些照片給你的。」他笑起來眼尾泛起細紋,那些細紋曾無數次出現在她的夢境裡。
十六、十五、十四……
時間無情地流走。電梯下降的速度似乎加快了。
晚宴上,鄧森說最捨不得的就是這群老朋友。「你們就像我的家人。」他說這話時目光掠過她,未有片刻停留。永遠都不會停留。袁媛飲下第三杯琴酒,冰涼的液體灼燒著她的喉嚨。酒精給了她站在這裡的勇氣,卻沒教她如何開口。
十三、十二、十一……
「別總是加班到忘記吃飯,」鄧森忽然說,語氣裡的關切真切得讓人心顫,「胃會受不了的。」他總是注意到她加班,有時也會帶著熱騰騰的宵夜來找她。那些深夜裡,辦公室只剩他們二人分食一碗牛肉麵,裊裊熱氣模糊了窗上的倒影。她曾經以為,那或許意味著什麼。
「你才是,別光顧著探索新餐館,聽說那裡的食物熱量都很很高的,要記得營養均衡。」她努力讓語調輕快得像尋常好友的叮嚀。
十、九、八……
只剩九層樓。不過一分鐘?或許更短。她的掌心沁出薄汗,呼吸變得急促。
晚宴上,他給每個人都準備了禮物。送給她的是一本絕版的詩集,那是葉青的《下輩子更加決定》。「不小心看過你放在抽屜裡的詩,寫得真好,」他當時略顯靦腆,「你應該多寫。」他不知道的是,詩集的每頁空白處都寫滿了關於他的詩句——那些永無寄達之日的告白。
七、六、五……
「鄧森,我——」話語卡在喉間。他轉過頭來,目光帶著溫和的探詢。
「怎麼了?」
四……
電梯發出抵達的提示音。她的時間到了。
「我會想念你的。」她最終說出口的仍是這句被稀釋過的心事,所有未能言說的情愫被壓縮成四個蒼白的字。
三……
電梯門緩緩開啓,大廳的光線流淌進來。鄧森邁出一步,卻忽然駐足回望。他的神情在那一刻變得異常專注,彷彿第一次真正看清她的模樣。
二……
「袁媛,」他的聲音忽然清明起來,不見絲毫醉意,「其實我——」
一……
話語被突如其來的歡笑聲打斷。一群朋友從大廳角落湧出,顯然是早有預謀的二次送別。有人摟住鄧森的肩膀,將他帶入喧鬧的人群。
袁媛怔在原地,喧鬧的送別場面刺痛著她的眼睛,那些笑聲像針一樣扎在心上,疼得她邁不出步伐,硬生生地定在電梯裡頭,看著他和眾人談笑風生的模樣,連一個告別的機會都不給她,她無法再多待一刻。
「抱歉,」她強忍著哽咽,朝人群環繞的鄧森揚聲道,「有東西忘在樓上了,我回去拿,就不送你了,祝你順風!」
話音未落她便急切地按下關門鍵,彷彿多待一秒都會讓精心偽裝的面具碎裂。電梯門開始閉合,她與外界的熱鬧成了兩個世界。就在門縫即將合攏的瞬間,一隻有力的手突然扳住了電梯門。
鄧森不知什麼時候站在門外,他不顧身後朋友的呼喚,用力將電梯門重新推開。
「忘了什麼?」他的目光緊緊鎖住她,聲音裡帶著不容錯辨的急切。
不等她回答,他已經跨進電梯,迅速按下關門鍵。當金屬門再次合攏,將外面的喧囂徹底隔絕,狹小的空間裡只剩下他們二人。
電梯開始上升,數字重新跳動。
鄧森深深望進她的眼睛:「從二十八層到一樓需要六十秒,而我只用了三十秒就明白——我真正捨不得的,只有你。」
她抬起頭,對上他深邃的眼睛,卻突然愣住了。
鄧森的眼睛裡沒有任何光彩,瞳孔擴散得異常大,幾乎吞沒了整個虹膜。他的笑容凝固在臉上,皮膚在電梯燈光下泛著不自然的灰白。
「而現在,」他的聲音變得平板而單調,「我們重新擁有這六十秒。」
袁媛突然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鄧森,你……」她的話戛然而止,因為發現他的腳下沒有影子。
電梯突然劇烈晃動,燈光閃爍不定。在明滅的光線中,鄧森的形象似乎發生了變化——他的西裝領口下隱約露出一道近乎發黑的深紫色斜痕,那是扭曲變形的安全帶勒痕。
「其實我剛才想說的是,」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多重,像是好幾個人同時在說話,「其實我,已經死了。」鄧森向她伸出手,那手的皮膚開始剝落,露出底下破碎的骨頭和瘀血。「從那輛扭曲的車裡掙脫出來參加這場晚宴,本來只是為了見你最後一面。但在剛剛我明白了,我沒辦法失去你。」他的聲音逐漸扭曲,混合著金屬摩擦的刺耳聲,「現在,你可以永遠陪著我了。」
電梯在袁媛的尖叫聲中急速上升,數字混亂地跳動,彷彿是在抽離活人的世界。
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
電梯的燈熄滅,呈現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只有鄧森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這一分鐘,我們可以永遠、永遠地循環下去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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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動話題:「你曾經錯過想告白卻沒說出口的時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