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菈利菈的書房是整座塔裡第二亮的,這要感謝她親愛的二姊。
悲傷的瑪麗塔為了名實相符,選擇進入救濟院照顧孤兒的「義務」,每日被這些頑童的排泄物燻得淚流滿面,任悉心保養的秀髮被當玩具拉扯,依然引以為豪。
據說她死時長了滿身膿瘡,連僅有的一枚「維塔印記」都攀附不住,從那原本光潔平滑的額頭落下,混在蔓延到走廊的體液中,非常寫實地「連榮光都消失殆盡」。黛菈利菈可沒祭司那麼詩意。作為多產象徵的「維塔印記」價值不斐,是用最剔透鮮艷的紅寶石做成,一定是被哪個孤兒或養育員撿走賣給了黑市。
她沒去葬禮,母親也不會準她去。在這座三分之二都位於地下的深層都市裡,就算是貴族死後也是被送進焚化爐,化成一方鹽塊似的白磚。所謂儀式也就讓祭司上來祝禱幾句,讓輔祭把白磚被送進公共管理庫,根本沒什麼好看的。
黛菈利菈在斐利責塔排行第五,這麼好的書房原本輪不到她。上主保佑,上面的手足不是已結親離家,就是對書籍文字毫無興趣的蠻愚之輩。瑪莉塔的書房就這樣歸她所有——或說得到了使用權。
六角形的房間有四面是書架,地板是真正的橡木,上了漆、拼接成跳躍的紅心圖騰,以此讚揚流淌自皇帝陛下的高貴血脈。書也都是稀有的紙本書,這在如今的帝國可是連貴族家都不一定會有。
但最重要的是有日光,真正的日光,不是用晶煤燈模擬出的偽造品。
自深層都市最上層的天井孔,層層傳遞下來的日光到了斐利責塔所在的第三街,幾乎只剩城鎮中心往外半徑五百公尺能被照到。
餘下可憐的宅邸只能仰仗街心家族的慷慨,看這些掌握九成資源的有錢人,是否願意在自家外牆裝設耗損率低的反光鏡,像玻璃酒杯溢出的血紅酒,「施捨」一點日光殘渣作為「貴族的義務」。
邊緣家族連這些殘渣都撿不到,只能把晶煤燈裝滿窗邊,假裝自己還有那麼點價值。
晶煤燈的光就算亮度相同、顏色也相同,黛菈利菈可以肯定照在身上的感覺完全不一樣。沐浴在陽光下時她的皮膚會有被電到般的刺激感,會浮現討喜的紅色。因此就算紙本書很重,也沒有機關手臂幫忙取書,黛菈利菈也很感謝瑪麗塔。
敬她的死亡。
求求你……
奇怪的呢喃聲從剛才就沒消停。黛菈利菈厭煩地把臉從日光下轉開,瞪著書房門口被架住的女人。
「苛維人很好,只是摔壞一隻鋼筆不會超過五下的。」
女人背後有一位臉色像剛從冰窖裡走出般蒼白的男人。聽見黛菈利菈的話,他機械似地點了下頭,用毫無起伏的聲音說道:「依《奴隸規章》,損壞雇主財物,最低處五下鞭刑。」
「聽到了嗎?」黛菈利菈把垂落的銀青色髮絲塞到耳後,從抽屜裡取出新鋼筆。「一隻用悴心石鑲嵌的鋼筆絕對不會是『最低價值』。乖,等結束我會去看妳,到時妳再給我讀《帕琳森遊記》吧!」
家庭教師的眼神呆滯,像是不明白她在說什麼。黛菈利菈有點惱火。
按照行程表她今天還有四本書要讀,下午還要去「姆布盧傲」進行例行檢查,確認生殖系統有照標準正常發育。等於在見到父親前,她只剩下午餐前的這短短一小時自由時間。
如果是母親大概會選擇用這一小時讓奴隸好好記取教訓。但她沒那種虐待狂脾氣。作為一名尊貴的準產少女,慌張、憤怒、暴力都不是她的本分。所以黛菈利菈把鋼筆夾進枯燥的《御脈導讀》,起身走到女人面前。
「苛維,你想不想吃新鮮蘋果?」
奴隸領班雙頰浮現紅暈,剔透得像玻璃的淡藍色眼睛默默發亮。
最後家庭教師只挨了四下,多的一下苛維打在自己身上。他一拐一拐地在午餐後來找黛菈利菈時這麼解釋著。站在巨大換氣扇下方,快速轉動的扇葉影子讓男人平板的臉像即將斷訊的投影。
他保持奴隸式的謙卑,眼睛卻大膽地望向黛菈利菈藏在身後的手。
「我不懂,只是一顆蘋果,值得挨一記鞭打嗎?」
新鮮完整的水果的確很少見,但就算是為了增強體力,也有營養劑或錠餐這種更划算又不用觸險的選擇。而且不難吃,黛菈利菈要是趕著去聚會也會和女僕要來充飢。
苛維沒有馬上回話。他先就著晶煤燈的光芒轉動蘋果,彷彿在欣賞某種藝術品。然後湊近鼻前深深吸氣,滿足後才低下頭輕聲說道。
「這是祝福,尊貴的小姐。」見黛菈利菈一臉困惑,他微笑。「會有點冗長,能否准許我先把蘋果吃掉呢?」
或許是出於年輕氣盛的輕率好奇心,奴隸領班的潛越沒有激怒黛菈利菈。她點點頭准許對方。苛維立刻狼吞虎嚥起來,兩口就把整顆紅豔的果實消滅,連手指間的汁液都不放過。
黛菈利菈目瞪口呆地看對方展現神技,回過神來才想到她或許不該這麼盯著地位低賤的男人進食。
紗蘭貴女信誓旦旦這會損害純淨的精神,嚴重的話還可能導致不孕。
聚會當下她出於禮節沒有當場嗤之以鼻,但這明顯是迷信,和母親不准她去送別二姊的理由一樣愚蠢。
但現在她似乎有點理解了。紅潤、柔軟、溼潤的蠕動物體絕對稱得上是充滿情慾,就算那是來自一名連觸碰她都會被判死刑的男性奴隸也一樣。
或許神靈造人天生就是讓男女會互相吸引,而地位、外貌、財富、血脈,都不過是人類自己搭建起來的枷鎖……
「抱歉,讓小姐久等了。」
苛維低沉的嗓音將她從胡思亂想中驚醒。黛菈利菈不動聲色地抬起頭,示意他可以開始了。
苛維收起擦手的布巾,舉起雙手在胸前交握,形成一個「S」的手勢。
「如那位我們不可直呼其尊謂的高貴之人所言,我們奴隸愚蠢又無知,只能憑奉獻這卑賤之軀換取苟活,全然比不上擁有皇帝血脈的汝等汲光貴族。上主憐憫我們而滴賜聖諭,告訴我們若能接觸真正誕生於大地之物,就能保持靈魂起碼的潔淨,不致使上人們厭惡心煩。」
「祭司的確這麼說過。」或許該把那哭哭啼啼的女人換掉,讓苛維當她的家庭教師。黛菈利菈驚奇地打量姿態謙卑的男人。「但我得誠實告訴你。那顆蘋果不是來自什麼真正的大地,是『豐饒之舟』在玻璃屋裡培養出來的。你白挨打了。」
苛維笑了,幾乎和家庭教師被拖走前最後的表情一樣。
「起碼我嚐到了美味的蘋果,感謝小姐的賞賜。我得去指揮洗衣房了,請容我告辭。」
危險的男人。
看著苛維瘦削的背影消失在樓梯下,黛菈利菈克制不住,不顧會被責罵跳下階梯跑回自己的寢室。
其實她大可不必這麼端莊。帝國的國旨即是「富產豐饒」,旺盛的性慾是優秀基因的表現,只有那些最古板的老頑固會拿這點碎嘴。
很不幸,斐利責塔現在的塔主就是這麼副早該死在八百年前的脆骨架。
「黛菈利菈,妳的『義務』決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