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塔參加了一個營隊。
沒人能理解任何一絲絲她去參加那營隊的原因,瑪塔這個人,是個挺孤僻的人,好朋友本來就不多,這幾年參加了那個營隊之後就還越來越少;瑪塔喜歡三五好友聚在一起談天說地,一直以來最討厭大拜拜。
結果她竟然參加了一個營隊,可能是那裡的風景很好,據說是在一大片森林裡,比森林外的氣溫要低個三度,而且還有一片據說很神奇的湖,光是想像,也能感覺到一片平靜,而那營隊所在之處,看來對外交通十分方便,但其實整個氛圍是與外隔絕的,或許也是因為這一份隔絕,瑪塔才選擇了他們。
在這個與世隔絕的營隊裡,瑪塔發現自己很難與這個營隊隔絕,在這裡不管走到哪裡都是人,而且是各式各樣的人都有,又因為是對外聯繫不易,一個封閉場所裡的人性甚至比森林外的世界裡要放大許多,尤其是扭曲的部分,在這裡似乎必須把扭曲的部分放大,並且像炸彈一樣丟到別人身上才叫做「真實」。瑪塔發現她很難與某些隊員溝通,她發現自己需要更多獨處的時間與空間,所以她有越來越多的時間都待在小木屋的二樓,那是臥室和更衣的地方。
有一天瑪塔獨自一人在二樓整理床鋪和衣櫥,有兩個女子也上來二樓,她們兩人手臂勾著手臂,身體黏在一起好似一對連體嬰,但與其說是連體嬰,她們更像是一對主僕。這主僕在這空間裡漫無目的地晃盪,眼睛直直盯著瑪塔的後腦勺,似乎是衝著她而來。她們開始在瑪塔的背後說著悄悄話:「那個瑪塔喔,我都不知道怎麼說她了,她其實只是OK而已,她很假。」
瑪塔一邊把衣服掛上衣架,一邊轉過身面對這兩個女子,說:「我聽到了,謝謝妳們。」
那兩人見著瑪塔轉過身看著她們的眼睛,便停下了腳步,黏在一起的身體是更黏得更緊了,她們的神情有些許驚訝,卻又不那麼驚訝,因為她們其實是刻意要瑪塔聽到的,但當她確實聽到了,她們卻又有點怕。摒住呼吸,她們看著瑪塔。
瑪塔繼續說:「你們認為我哪裡假?說一說。」
她們倆開始天花亂墜地說了很多瑪塔的「罪行」,瑪塔聽得是暈頭轉向又啼笑皆非,同時相當吃驚。「這些人羅織罪名的工夫好強,如果這些精神拿去好好面對自己,也就不必在這裡讓自己變得如此下做。不然去當共產黨也是很恰當的職業。」她一邊想一邊慶幸自己還有點幽默感,在心裡噗哧笑了出來。「啊,共產黨,難怪!」瑪塔掉進了自己的思緒裡,想起了主僕其中一人的背景,好像發現了什麼了不起的線索一般。
感到好氣又好笑,瑪塔還是耐性地一項一項地說明那些指控都完全不是事實,不過其中有一項實在太超脫現實,如童話故事一般地,讓瑪塔難以忘記——那對勾著手臂如連體嬰的主僕,指著瑪塔的鼻子說:「因為妳穿金鞋子!」
這次瑪塔克制不住地笑出來:「金鞋子?!」這個當下,瑪塔腦袋裡能想到的,只有「東成西就」裡面梁朝偉飾演的歐陽鋒所擁有的那支尖頭飛天靴。
瑪塔打開自己的衣櫥,讓她們好好看清楚自己的所有家當,告訴她們她從來沒看過任何金鞋子,也從未擁有過、穿上過任何金鞋子。
瑪塔說完了,這些解釋其實也並非是為了她們,因為,她們在進行所有的指控時,內在有一塊沒有泯滅良心的地方,是知道那些指控都是莫須有的,是自己羅織出來想要剷除瑪塔,穩固自己地位的工具。所以,不需要對那個部分解釋。
而至於那些已經泯滅良心的地方,就算聽到了說明,也會當作耳邊風,甚至不惜捅破自己耳膜也不願意聽見的。那麼,更不需要對它們解釋。
瑪塔是為自己說的,不是那麼無可奈何地只能閉嘴,說完了,也就完成了。
至於那對連體嬰般的主僕,她們靠著自己想像出來的瑪塔和金鞋子,來完成自己的自卑與自憐,她們以為瑪塔得到的,都是靠著那雙金鞋子踩來的,靠著金鞋子,瑪塔平步青雲、吃香喝辣,於是瑪塔這個後來才加入營隊的後人,才能啥都不幹,不費吹灰之力地,絲毫不知感恩地在她們前人所種的樹蔭底下乘涼。
所以主僕二人去了那一片據說很神奇的湖,試著作法,要求湖中精靈應許她們的願望。果真,在那滿月的月光底下,湖中心升起了一團黑色如瀝青的精靈。精靈拿出了一雙球鞋,問主僕當中的主:「這是妳的鞋子嗎?這雙鞋可以帶著妳到處走、幫助他人,讓妳健步如飛從不覺得累。」
那僕聽聞後立即搶著大喊:「我說祢這全身黑漆漆的是什麼神什麼鬼?這怎麼可能是我們家主人的鞋子,快拿走,她幹嘛要那麼累到處走?聽說祢很厲害,怎麼會弄錯呢?!去!去!去!」
主在一旁相當滿意地瞟著眼,黑精靈這時又拿出來一雙鞋子,這會兒的確好多了,是一雙皮鞋。
這時候換成那位主生氣了,她把黑精靈當成免費志工一樣狂飆祂:「拿回去!這種東西能拿出來嗎?!我不是許願要這個!」
黑精靈身上的瀝青不斷地往下滴落,眼睛裡卻絲毫沒有怒氣,這次祂拿出來了一雙金光閃閃、瑞氣千條的金鞋子。
主僕兩人喜不自勝,搶下了黑妖精手上的金鞋子,主立即把腳上的鞋子給踢飛了,急猴猴地穿上那雙金鞋子,雖然穿起來相當彆腳,走起路歪歪扭扭,但是有忠心的僕人撐著,又有什麼好怕的呢?
所以她們仗著有了金鞋子,就也去要,要她們以為瑪塔平白無故得到的那張船票,但當她們聽到瑪塔搭上那艘船並不是去享樂,而是為了做事情而去的時候,她們的內心崩潰了,她們告訴自己:「不!這不是真的!」她們不能退讓,她們不可以相信原來瑪塔可能是沒有金鞋子的,她們不可以相信自己長久以來認為的瑪塔是個白吃免費午餐、什麼都沒付出的既得利益者可能是錯的,因為如果她們相信了,就沒法繼續說服自己是個受害者,這會顛覆她們多年來賴以維生的信條,絕對不能相信,不然她們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無論如何,她們告訴自己必須堅持住瑪塔是個加害者,而她們自己是個受害者的身分。主繼續說:「當時瑪塔不是穿了這雙金鞋子就去搭船、去玩樂了嗎?她穿著金鞋子就好像搭了直昇機一樣,什麼好處都拿到了,她不過就是個後來的人,算什麼東西?憑什麼拿到那些我也好想要但一直沒給我的?!我這裡也穿著一模一樣的金鞋子啊,妳們眼睛給我睜大點看了!」
營隊前台的人員實在鬧不過這主僕二人的撒野,也知道這兩人要的就是營隊團長的關愛,於是只好把他請出來,沒想到團長出來一看,看到那雙金鞋子,驚為天人:「我什麼沒看過,怎麼就不知道這世界上竟然有這雙金鞋子這等好物,不知道值多少錢唷!送給老婆正好!反正也是我的財產。」
面對這對主僕不是第一次的持續撒野和情緒勒索等等十分「做自己」的行為,團長清了一下喉嚨,把身體打直了說:「妳們兩個好大膽子!竟敢偷了我太太的金鞋子,我太太昨天發現她摯愛的金鞋子不見了,今天竟然就在妳的腳上看到,妳還敢來跟我要船票?!還來這裡撒野!」
一面說著,就叫人來把那對主僕拖走,團長命令他的侍衛,是的,是侍衛,雖然這是個營隊,但說是一個朝廷的還更加貼切,團長命令他的侍衛務必把那雙鞋子從她的腳上脫下之後,便速速地離開現場。
被拖走的主,奮力抵抗,使盡吃奶的力氣扭動全身,死也不願脫下,嘴巴也沒休息地不停咒罵,而僕在一旁面對這生死交關的時刻,竟然也就是在一旁喊了幾聲「不要啊!不要啊!」流了幾滴眼淚,做做樣子罷了。
最終侍衛當然得到了那雙金鞋子,只不過鞋子裡仍然穿著那位主的腳和一小截腳踝。
團長喜孜孜地拿著那雙金鞋子送給太太,太太笑得眼睛都睜不開,團長心裡也笑得眼睛都睜不開,「怎麼會有那麼一石兩鳥的事情?我真是太會創造了!不!這些都是那位主她自己創造的喔!」他早就想要擺脫那個只會撒野其他都不會的資深隊員了。
而太太呢,因為太愛那雙金鞋子了,晚上睡覺也要穿著它們,在下一個月圓的夜晚,她做了一個夢,她夢見了她在湖邊,有一位全身沾滿了黑色泥濘的瘦弱女子走向她,這女子對她說:「這是我的金鞋子,這位好心的女士,請把我的金鞋子還給我。」太太聽了嗤之以鼻:「哼!什麼妳的金鞋子?這是我先生送給我的禮物,妳看看妳全身髒成這個樣,根本是個窮鬼吧,妳哪裡買得起金鞋子?誰會要妳這麼髒這麼窮的女人、誰會送妳金鞋子?妳怎麼可能會有金鞋子?!」在夢裡,太太把金鞋子緊緊抱在懷裡,窮盡本事羞辱了那女子。那女子沒再說話,轉身離去,走進湖中。太太心滿意足,覺得自己護衛了那雙金鞋子與自己高尚的地位。
第二天陽光再度照耀在這個與世隔絕的森林地裡,團長早早起來準備開始這一天的工作,他轉過身去看看枕邊仍然沉睡著的太太,他卻驚訝地拼命往後退,跌落床下,太太被這個撞擊聲吵醒,看見驚恐的先生坐在床邊地上指著她,嘴裡啊啊地叫不出聲來,她一低頭看見自己的身體覆滿了黑色的瀝青,她從床上爬起,照著牆上的鏡子,已經認不出自己是誰,因為她的整張臉也都覆蓋了黑色的瀝青,這些瀝青源源不絕地湧出,不斷滴落地面。
怎麼抹,都抹不掉。
那雙金鞋子,不翼而飛。
事實上,太太再也穿不上任何鞋子了,就像那位主一樣。
圖片來源
https://www.wilderness-wales.co.uk/wilderness-walks/gale-force-wildcamp/lake-by-moonlight.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