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請讓我為您說個睡前故事吧。」艾拉掀起大床的白色蕾絲帷幕,在躺臥的主人身邊坐下。
「從前從前,在一個貧窮男爵的家裡,有一個不被重視的可憐女孩子。女孩的媽媽在她懂事前就過世了,只留下一個洋娃娃給她。人偶有著金長髮、藍眼珠和白淨的臉蛋。那精緻得彷彿一碰就會毀壞的人偶啊,是女孩一無所有的生命裡唯一美麗的東西,所以她把那個洋娃娃看得比什麼都重要。『要是我好好的對待洋娃娃,我對它來說就會是重要的人了吧?』她這樣想,每天仔細地呵護著那個美麗的人偶,直到她從女孩變成少女。」她閉起眼說著,伸手輕撫主人的被褥。
「有一天,少女的父親將她賣到了侯爵家裡給他當女僕。畢竟少女對她的父親而言一點也不重要,賣了還能換錢,有什麼不好?於是她進入侯爵的宅邸當洗衣女僕,負責清洗病弱千金的衣服。『一定要很小心的洗,洗得很乾淨才行,一點髒污都不能有。』仕女長這樣對她說,『要是碰了髒東西,害塞西莉亞大人病得更重就麻煩了。』女僕點了點頭,聽話的把洗衣籃抱進單獨的洗衣室清洗。」艾拉一邊說一邊看向房間一角的大衣櫃,微微瞇起眼睛,「然後她拿起籃子裡的第一件衣服。」
「那是一件純白的洋裝,有著薔薇圖案的蕾絲衣領和裙擺,袖口還有可愛的荷葉邊——」艾拉一邊說,一邊眼神迷濛的看向主人的衣領,「——女僕的動作僵住了,因為那洋裝真的好像她珍愛的人偶身上的衣裙啊。她忍不住親吻了那洋裝,忍不住開始想像穿著潔白洋裝的千金。」
「『我所侍奉的塞西莉亞大人,肯定是一位像洋娃娃一樣精緻可愛的小姐吧?』女僕心想著,胸口躁動了起來。」艾拉說著的時候臉頰微微泛紅,她一隻手撫向自己的胸口,「女僕將洋裝浸入不知道反覆煮沸過幾次的水裡,用帶有花香的肥皂小心翼翼的搓洗,輕柔得甚至沒有弄破任何一個泡泡。」
「在那之後,女僕日復一日的洗著衣服,一邊洗一邊在心裡描繪著屬於自己的,人偶一樣的千金——侯爵的愛女一定會繼承她父親的金髮碧眼吧?不曾曬過太陽的年幼女孩,皮膚一定是像陶瓷一樣潔白又光滑的吧?長期臥床的高貴千金,一定是被呵護著的吧?像花房裡的白薔薇一樣。她在自己心裡越陷越深,然後下定了一個決心,」艾拉突然仰頭,像是在看著遠方,「『我一定要侍奉好塞西莉亞小姐,就像照顧我的洋娃娃一樣。』」
「從此,塞西莉亞小姐成了女僕生活中最珍貴的東西。縱使他們未曾見面,她還是想像著,想像可愛的千金穿著由她清洗的純白洋裝,像她最為珍視的那尊人偶一樣乖巧的在床舖上休息著。那是她認真工作的最大動力,讓她不斷得到晉升的機會。」艾拉看向床頭櫃上裝著冷掉牛奶的瓷杯和一旁的銀匙,「不只是洗衣服,她還得到了廚房的工作,從洗碗開始,到幫忙準備千金的飲食。女僕不曾停止想像。」
「雪白纖細的小手拿起銀餐具的動作會多麼優雅?小巧的唇瓣靠在瓷杯上啜飲的動作會多麼惹人憐愛?她日復一日的想著,直到心靈被美麗千金的畫面填滿——這份情感已經成為她無法分離的一部分。直到有一天,她得到了成為塞西莉亞小姐貼身侍女的機會——她終於能看到自己日思夜想的千金了。」艾拉瞇起眼微微皺眉,安靜了片刻。她單手緊捏床單,抽了一口氣才再次開口,「但是填滿她胸口的期待與幸福感卻在見到千金的瞬間變得支離破碎。」
「昏暗的房間裡,躺在大床上的女孩沒有光滑的肌膚,也沒有絲綢一樣柔順的金髮。慘白的皮膚粗糙又凹凸不平,甚至有些地方有膿瘡與疤;本應閃爍金色的長髮像枯草一樣又乾又沒有光澤。女僕絕望的愣住了,顫抖著來回掃視著自己應侍奉的主人,最後視線停在她的藍眼珠上。『太好了。』女僕鬆了一口氣,直到她發現——」艾拉再次停頓,看向主人的眼睛,嘴唇顫抖著,「——可憐的千金什麼也看不見。那雙玻璃珠般的藍眼睛像人偶一樣無神,面對侍女的到來她只能囁嚅著問『妳在哪兒呀?』失去美好幻想的女僕一動也不動,呆然佇立在門邊。」
「美麗的洋娃娃怎麼就成了將死之人呢?女僕不願直視自己的主人,但是已經成了貼身侍女的她無法反悔,因為沒有人願意和她交換職位。於是,」艾拉把手探進圍裙的口袋,「不敬的侍女動了殺機。她無法接受枯槁的病人玷污自己幻想裡精緻人偶的印象。那麼,只要那病人消失就好了吧?所以女僕在一個晚上偷偷地將拆信刀藏進口袋,端著熱牛奶準備哄睡病榻上的主人。」
「塞西莉亞大人,您還醒著嗎?」艾拉輕撫自己主人闔起的眼瞼。
「艾拉,」塞西莉亞發出微弱而沙啞的呼喚,吃力的抬起手探向自己床邊的侍女,「我今晚要是睡著了的話,還能再醒來嗎?」
「恐怕不行吧。」艾拉回答。
「是妳要帶我走嗎?」塞西莉亞碰到了艾拉的衣襬,輕輕的握住那皺摺,「由願意愛我的妳?」
「嗯。」艾拉點頭,「但是那也是曾經了,因為是病榻上的妳毀了我珍貴的人偶啊。」
「睡著前,我可以再和妳說些話嗎?」塞西莉亞把頭偏向艾拉所在的方向,睜開無神的雙眼。
「請說吧。」
「我從小⋯⋯就不被愛著。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視我為累贅,沒有來看過我,也沒有請人來治療我,只覺得不要讓我死了就好。我一直覺得沒有人願意愛我,畢竟我只能像具屍體一樣躺著,或者像壞掉的人偶,沒人會珍惜,畢竟我父母什麼都有,差我一個女兒又何妨?」塞西莉亞低喃著,幾乎完全不帶情感,「侍女們也覺得我是個麻煩,衣服要用特別的水洗,所有餐具都要用滾水燙過,餐點也要另外準備。正因為這麽麻煩,才會都推給新來的妳吧?」
「但是我沒想到⋯⋯有一天開始我的衣服變得鬆軟又有花香,又有一天開始我的餐點變得遠比以前順口,那一定就是妳開始為我打理洗衣和餐點的時候吧?原來還是有人願意用心的對待我啊,每次這樣想的時候我就會覺得呼吸不那麼吃力、身體也沒那麼沉重了。」塞西莉亞一邊說一邊露出微笑,臉頰甚至微微浮現血色,「謝謝妳,艾拉。」
「如果妳像我的洋娃娃一樣的話,我肯定會回答妳『我的榮幸』吧?」艾拉冷冷的說,「但是我已經下定了決心,妳不是我想要侍奉,想要珍惜的主人。」
「在剛才的床邊故事裡我感覺自己變得珍貴且美好,我好高興自己曾經被重視,甚至被愛著。在這連我自己都想結束的生命最後能知道這件事,令我無比幸福。」塞西莉亞再次閉上眼睛,「艾拉,我想睡了,最後能滿足我一件事嗎?」
「妳說吧,畢竟妳接受了我這不敬女僕的妄念呢。」艾拉冷笑了一聲後說道。
「我也沒法反抗就是了,」塞西莉亞笑了笑,「艾拉,我想請妳握著我的手,對我說一次『我愛妳』。這樣的話我一定能幸福的睡去吧?」
「那麼,」艾拉牽起塞西莉亞枯枝般的手,彎下身子親吻白薔薇蕾絲的衣領,然後湊到塞西莉亞耳邊。
「我愛妳,塞西莉亞大小姐,我曾經美麗的人偶。」艾拉的耳語像蜜糖一樣,令塞西莉亞的身體微微發熱。
「我也愛你,艾拉,唯一願意珍視我的人。」塞西莉亞回話,露出安詳的笑容。艾拉聞言微笑,另一隻手從口袋裡掏出拆信刀。
「睡吧,大小姐。」艾拉把銳利的刀刃抵在塞西莉亞的脖頸上,「祝妳⋯⋯能真正成為精緻又可愛的洋娃娃。」
塞西莉亞還想說話便感到一股冰冷又銳利的痛燒過自己的咽喉,溫熱的血開始流出。蕾絲的白薔薇被染成了紅薔薇,艾拉看著,然後也把拆信刀對向自己的喉嚨。
「我的念想已經和我幻想裡的美麗人偶一同消逝,」她瞇起眼說著,聲音縹緲,「或許我⋯⋯不,請等一下。」艾拉起身離開房間,不久後帶著自己的洋娃娃回來,讓它躺在塞西莉亞身旁,看它被塞西莉亞的血液浸透。
「這樣一來,我也能⋯⋯和妳們一同睡去了。」艾拉劃開自己的咽喉,在兩尊人偶身旁躺下,直到自己再也睜不開眼。
「⋯⋯晚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