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彼此失望於是討厭自己 我們一樣可惜[i]
清晨,她忽然被窗外大譟的吹葉機驚醒。
儘管她已來此大半個月,依舊無法適應異國的作息時間。外頭燈火通明、看不見月光的顏色,她恍惚地坐在床上好一會兒,喉頭乾啞得生疼,只好下床到廚房喝水。
雖然是由右側下床,習慣使然,她還是屈起右腿先讓左腳掌落地,將身體的大部分重量支在左側,顫巍巍地起身。她就這樣,像是以左腳為主幹,一步拖著一步,好似跛著,輕聲走出了自己的房間。
剛認識她的人常誤以為她是身障,直到她說出了一般人聽了可能也不明白的病症名「結節性紅斑」,最後淪為禮貌起見的「趕快好起來啊」、「會不會很辛苦啊」種種慰問。方始她還會秉持某種捍衛自我的脾性辯駁「免疫系統要好起來沒那麼容易」,隨著年歲增長,也被人情冷暖的極端薰陶,她可以隨興支配並且負起責任的詞彙愈發減少,於是終究只能報以一個像是為善意困擾的苦笑。
她第一次發病是在中學時期,當時玩得比較好的朋友沒有惡意地給了她一個謔稱作「艾莉兒」,正是那個以絕美音色換來雙足的人魚公主。只惜她不是擁有美好身姿的人魚,也不是嬌俏優雅的公主,只有每一步都走得艱辛的疼痛,不知道是不是像童話裡寫的痛如刀剮,但著實像被烈焰不留痕跡地輪番燒灼。
父母和她都不知病由何起,一開始甚至以為是腳扭傷,掛了好一段時間的中醫門診,直到轉診西醫被免疫風濕科的女醫生一眼診斷,才知道前些時間搞了多大的烏龍。
「有很大的可能性是鏈球菌感染,也有可能是壓力太大。簡單來說,就是身體的免疫系統在進行持續性的發炎反應,所以關節和下肢的紅點按壓的時候會痛,對吧?」這般解釋道,醫生麻利地給她開了滿滿的抗生素藥單。果不其然,吃兩個禮拜後,身上那些像是斑點的紅塊就去了七七八八。
但她已經無法遺忘那種每天早上醒來時,發現自己無法理所當然站起身的恐懼感。
她無法遺忘,被生理與心理痛楚交織的無力感籠罩的、暗無天日的生活。
她無法遺忘,憎惡著沒用的自己「怎麼就好不起來呢」的焦灼感。
弄清病因後,在她同年第二次發病時,父母也處之泰然,直問她要不要再去拿點類固醇吃。
「容易發生在十八歲到三十歲的青年女性身上,有很高的機率會復發。」
再一次拎著健保給付的一大袋藥物回家後,她盯著白底的診斷書良久,轉頭就將那些藥通通丟進垃圾桶,藥單被撕成花瓣般的碎片,鋪在上頭。
後來,她就習慣了拖著腳走路,而很多人都以為她是天生無法正常於行。
她這副德性太容易招來旁人側目,父母曾經忍不住問她,如果會痛的話為什麼不乖乖吃藥,她只是茫然回答:「難道我吃藥就會好嗎?那為什麼我每天起床時,都發現自己還是那樣?」
這話讓母親抱著她哭了好久,她就如人偶般杵於原處、小心翼翼地避著往右腳踝施力,父親一言不發,在邊上點了好幾支菸卻只抽了最先的一口。
後來,她一如其他同儕的考試、升學、上普通的大學、學會化妝、統會經低空飛,卻也算安穩地度過了四年生涯,病癥反反覆覆,她始終如一,因而周遭的人也不知她何時是真正在犯病,何時真正在忍受痛楚。
「無所謂啊,那也是妳選擇的一種生活方式嘛。」
大二時,一次聚餐上不知道誰提起了這個不討喜的話題,一個走得比較近的學伴試圖緩頰,這句話卻讓她登時怔在那。
那天夜裡,從公車站獨自走回住所的路上,她步伐很慢,突然很想去看海。
她的思緒凌亂著,時而反覆倒帶學伴那句無心之語,時而感覺腳上那一點又隱隱作痛起來,近秋的風颯爽卻帶不走蒸騰得混亂的情緒,以及生疼的灼熱感。
她痛並堅定地走著,就像要化作泡沫的人魚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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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成功走到海邊,就在路上遇見了騎車準備回家的學長,被載回了住所。
「如果真的很痛的話,就不要勉強自己了吧。」
學長摸摸她的頭,在沁涼的夜裡,那樣的眼神有著不一樣的溫度。
繼那晚之後,學長儼然成了她的護花使者。若非參加研究生的研討會,或實在無法推辭的聚會,學長每天堅持載她回外宿的住所,偶爾也會彆扭地拿出兩張看起來就不像「剛好多出來」的電影票和展覽門票邀她一起去。
朋友不多的她不曾拒絕,卻也未曾邀他上樓喝杯茶。
整個系所都知道他倆的曖昧關係,她沒有直面過試探性的流言蜚語,倒是耳聞學長義正嚴詞表示「喜不喜歡也是我們兩個自己的事」。儘管那乍聽相當具紳士風度,她卻近乎冷漠地想,這未嘗不會被解讀成一種欲蓋彌彰?
有點意外,又不是那麼意外的,在那一年的系卡上,學長帶了把木吉他——她知道對方會點樂器,但不知道是能完整彈出一首曲子的程度——在一眾學弟妹起鬨的歡呼下,以一種極為溫柔的演奏,自彈自唱了《思念是一種病》[ii]。整場表演,學長都只看著站在牆邊的她,而她只覺得窒息。
是真的窒息。
未待最後一個音彈完,她就走出了演藝廳。沒有理會上前向她擠眉弄眼或調笑的同儕,她難得不管不顧地,逕行至圖書館裡的廁所隔間躲著,大聲地喘息著,像是擱淺的魚一樣、盡可能攫取更多更多空氣,讓自己活下去。
在她脫力地癱坐在馬桶座時,帆布袋裡的手機不停震動著。隔著淺色布料看裏頭的手機螢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她沉默冷淡得像個局外人,直到對方不再打來才慢慢將它拿出來:四通未接來電、兩封簡訊、系上的群組在內的二十一條LINE跟十三條Messenger。
沒有力氣,也沒有勇氣回復眾人以「關心」為名的好奇心,她關掉了還在接收信息的行動數據,先讀了不會顯示「已讀」的簡訊。果然是來自學長。
嚇到妳了嗎?對不起,這個點子是真的很糟糕。不過我真的很喜歡妳,我是不會為這件事道歉的。我寫了一封信給妳,如果可以的話請讀讀LINE,好嗎?
我知道妳現在還在生氣,但我們可以談談嗎?
她的手又因呼吸困難瑟瑟發顫,在拼錯了好幾個字後,總算艱難地編輯出了一封短信,發送。
她感覺腳踝疼得難以忍受,於是將雙腳屈上了馬桶蓋,將臉埋上膝蓋。
謝謝。對不起。信我會看的。不要來找我。
直到圖書館開始播放《晚安曲》[iii],她才緩緩走回了住所。仲冬夾雜小雨的海風就像清晨的冷水澡,冷到了骨子裡,她卻連外套拉鍊都沒拉,毫無感知般地單薄走著,看起來像是隨時都會在空氣裡消失不見。
渾渾噩噩地洗個熱水澡暖了身子,她的四肢依舊冰冷,終年發寒。吹過頭髮後在書桌前坐定,她卻覺,光是要摁下電腦的開機鍵都嫌困難。
她終究還是開機讀了那封信。
可以見得那是費了許多心思寫成的一封信,裏頭有很多兩人相處的片段,有很多她的好,有很多他的愛,有很多將她劃在內的未來藍圖,有很多他想要但來不及親口交付的承諾,有很多「他們」。
但是,她感受不到,她有任何可能參與「他們」的生活。學長對此一無所知,那是她自己的問題。
從小她就時常感覺,自己像走在一條有點暗、有點涼的灰色長廊,無論如何大聲喊叫,都只會產生回聲、而不是回應;其他孩子都在長廊外,他們在陽光眷顧的草地上跳舞歌唱、打鬧嘻笑、難過哭泣,一切鮮亮且閃閃發光。兩個世界隔著一層肉眼無法辨識、卻切時存在的隔閡,她只能微弱地感知,那些跟灰階稍有重疊的情緒卻無法切身體會。
然後,她就糊裡糊塗地長大了。
她知道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樣,也知道那種不一樣不代表是「不好」,但她更知道,自己身上有一直「好不了」的部分。因此,無關乎自卑情結那些神叨叨的心理學說詞,以客觀事實來說,她離「好」有很大一段距離。終其一生都走不到的距離。
她不需要別人來提醒她的「好」,也不是試圖去治癒她的「不夠好」,而是接受並且擁抱她的「可能永遠不會好」。
於是她打了電話回家。母親已經睡了,卻還是接起電話,聽她言不由衷說一些根本沒必要半夜十二點講的日常瑣事。
接著,在某個心有靈犀的停頓,母女倆突然都鼻頭一酸,整段通話剩下的十分鐘裡,話筒兩方的聲音聽來都帶著哽咽。
她斟酌著問了一句:「媽,我想到國外讀書,可以嗎?」
對頭靜默片刻,最後傳來的是父親的聲音。
「本來就幫你準備一筆出國的錢了,不用擔心。」
她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眼淚似要洗淨那些淤積於心頭的、踝上的苦楚般流駟。
那個學期後來過得不太好。風聲風語稱她是「把學長當工具人的綠茶婊」在系上頻傳,但她本就習於形單影隻,加上著手準備出國的時間晚了,自顧不暇,更是沒時間迎合大眾樂於隔岸觀火的惡習。
晚春時,東歐的一間學校接受了她,秋天一到,她就飛到那裏、開始了新的學期。
學校裡的亞洲學生比她想像中的多,縱使寒冷使她的右腳復而隱隱作痛,學生餐廳裡每日例湯的濃湯與阿姨的微笑,總能給她滿滿的熱量及溫暖。
某天坐在餐廳裡望落地窗外頭的廣場飄雪,她不著邊際地想起,巫婆和人魚公主的交易僅限於聲音的返還。也許這代表著,但凡小公主一朝想要維持人型,必然得承受步履如走在刀鋒上的苦痛,無關乎王子有沒有認出她、選擇她、愛她。
如此忖道,她忽然釋懷了,因為這種難耐,更似通往那條她想要在一起的人的路,這更凸顯了她的「不好」。
唯有接受這樣不完美的她,才有資格得到人魚公主最美妙的吟唱,而非一簾泡沫幻影。
FIN.
[i] 好樂團《把悲傷留在這裡》〈我們一樣可惜〉,二〇一八年。
[ii] 張震嶽《OK》〈思念是一種病〉,二〇〇七年。
[iii] 費玉清《晚安曲》同名歌曲,一九九四年。
〖作者的話〗
這是收錄在《那些在生命中失敗的人》中的第一個故事,也是朋友說最適合當作認識我的敲門磚,因此就以此跟方格子的各位打招呼了。
在此做個簡單的自我介紹。
我是譁語,出身臺灣,但輾轉在歐洲與亞洲不同國家旅居過,有性別認知障礙(Gender Dysphoria),因此寫作的素材、角色與關係大相徑庭,可本核不脱「人是什麼」、「我是什麼」、「愛是什麼」三個議題。
我不是專業的商業作者,所以可以也願意保留一些鋒芒。
這平台初步會先發布一些過去的作品(可從沙龍首頁右下角的連結找到),未來也可能成為我另一個寫作發表平台,謝謝大家的來訪,歡迎閒聊與彼此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