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棚的風開始變暖了,黃昏時會飄進青草乾的味道,赤焰的鬃毛掉得整地都是。
起初她還會數著王爺沒來幾天,後來連第幾週都懶得算了。
帳冊從當初一張張撕扯重寫的凌亂,變成一堆穩定無聊到可以當教材的例行紀錄,她自己都快忘了前面幾頁寫什麼。阿旺幫忙裝訂時常抱怨:「蘿蔔姐,你這種日子再過下去,連馬都會開始懷疑人生,而且你這種寫法,連馬看了都會得抑鬱症吧?」
雲兒:「沒錯…這我不得不認同,但是犧牲小我完成大我!這叫作『帳冊隱身指南』!」
阿旺:「我看根本是『職場自殺式隱身法』。」
雲兒:「唉…年輕人終究是年輕人啊~有時候不要讓上司過度期待才有自己的生活啊!」
阿旺:「但是我看蘿蔔姐以前都神采飛揚愉快書寫,現在眼睛都是死的有自己的生活嗎?」
雲兒拿起筆想戳他,被阿旺跳開,一陣雞飛狗跳。
他們笑鬧間,她突然覺得這孩子有點像小石頭,又有點不像。
小石頭從小就懂事得讓人心疼
而阿旺雖然有心卻總在最後一步出槌,像是人生自帶錯誤。
但——也正因如此,才像極了人。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雲兒有時為了抒發自己的藝術魂,會在地上寫些沒在規則內的文字,而阿旺總是在一旁畫醜不啦嘰的馬或是一堆表情的蘿蔔精,珍嬤嬤經過時只搖頭笑笑:「這是可愛~」
珍嬤嬤最近老說自己手指關節痠,雲兒知道是天氣變潮了。
馬伯則開始打赤膊對抗打鐵的高溫,嘴裡抱怨著:「入夏怎麼還下雨啊,這年頭的天氣都不靠譜了。」
雲兒則學會了分辨「哪種馬糞踩起來特別濕」,邊抱怨邊當作實地訓練。
雲兒手裡捧著嬤嬤熬的熱粥,一邊吹氣,一邊瞪著對面那張臉。
「阿旺,你是怎麼長成這樣?腦子塞草是不是?」
阿旺扒著粥,含糊地回:「我是馬廄的,腦子裡有草很合理啊。」
她一口沒忍住,笑了出來,噴了他一臉白粥。
「喂!蘿蔔姐你能不能有點修養?」
「哼,我就這點修養了,要不你換個姐?」
阿旺裝作氣呼呼地別過臉去,過了三秒,又悄悄把一顆鵪鶉蛋放進她碗裡。
「你多吃點啦,我看你最近眉毛掉光了。」
「去你的,我是拔了眉毛!」
「喔~是拔的喔~那你下次拔順一點,左右眉不對稱很難看欸~」
「阿旺你想死是不是!?」
她笑著追著他跑,一邊舉著湯匙,一邊罵。 像是回到了從前在寺廟裡最窮、最熱鬧、最無憂無慮的那幾年。
阿旺忙完自己的工作後就會過去找雲兒。
自動自發把筆墨準備好、桌子擦乾淨,再拉她過來:「快快快,教我怎麼寫這些無聊的文書!」
雲兒從一開始不是很能理解阿旺腦袋在想什麼,沒事幫人工作有病是嗎?
只有阿旺自己明白他如果趕快幫蘿蔔姐把工作做完,這樣蘿蔔姐心情也會比較好!
原本從雲兒書寫,過一個禮拜變成一人一半
最後雲兒變成監工模式,變成只在旁邊啃蘋果,一邊吐籽一邊糾字一邊想。
(嗯…怎麼感覺自己好像變成小石頭了,雖然…我沒有像他這麼嚴格,哈哈~)
他倆誰也沒再提王爺會不會來的事——就像不提天氣、也不提過去。
帳冊公事公辦三個月了,王爺真的很久沒來馬廊。
某天下午,馬廄外陽光明媚,裡頭卻雞飛狗跳。
雲兒抓著阿旺練字,一邊兇:「你再寫錯這個『蹄』字我就讓你舔馬蹄!」
阿旺哭喊:「你比我娘還狠!」
雲兒氣笑,一邊拿筆戳他額頭。
寫到一半,阿旺突然歪著頭問:「妳以前也被人教過寫字嗎?」
雲兒怔了一下,筆尖停在紙上,眼神有些飄遠。
「……有啊。」
她語氣變輕,像不小心踩進一個舊坑,「那時候我字超醜,他每次都要幫我一個字一個字改。」
阿旺好奇:「誰啊?妳爹?」
「是你崇拜的陸大人啦!」
她笑了笑,手指無意識地在紙上畫圈
「他啊~比我大四歲,自以為很會寫,就說什麼『你不能一直靠我,我幫你改是情分,不是本分』,講得像大人一樣,結果自己每次還是忍不住全幫我改完。」
阿旺:「喔喔喔~所以你喜歡陸大人嗎?」
雲兒馬上敲他腦袋:「你給我安靜,繼續寫!」
「欸——所以後來呢?」
雲兒看著紙,沉默了幾秒,輕聲說:
「……後來他很優秀,字寫得比我還漂亮,每個人都圍繞著他…」
「我不想落單,所以我也想像他一樣…不過…能力不足吧?」
雲兒輕聲說完這句後,整個人像慢了一拍,手指還停在空白紙上,久久沒再動。
阿旺沒接話,只是靜靜看著她的側臉。
這段日子裡,他看她從一開始被帳冊壓得快要冒煙,到現在能一邊寫一邊罵人
看她明明怕馬還硬要走近,嘴上喊著膽小鬼的自己去牽
看她替珍嬤嬤揉手時,那副比自己受傷還心疼的神情……
有時自己幹活出錯,被馬伯罵得滿頭包
結果她總能在中間找個由頭,把話題扯走,硬是把馬伯的火氣轉成了嘆氣,罵到一半都找不到接下去的話。
她不是那種要人照顧的姑娘,反而像是在照顧大家的氣氛。
阿旺想了很久,也沒想出為什麼自己會這麼在意。
他只知道——要是有一天她真的落單了,他不想讓她一個人。
馬廄裡風從縫隙灌進來,吹動她的髮絲,落在她眼角。
他忍了很久,才像是不經意地開口:「蘿蔔姐,你以後出宮找不到人,可以考慮來找我喔!」
雲兒一愣,轉頭看他:「你突然說這什麼傻話?」
「我不會讓你落單的!」
她怔怔望著他,那雙眼裡是她不熟悉的認真。
心口像被什麼輕輕碰了一下。
不痛,卻留下了餘溫。
她本想立刻用笑話糊過去,嘴唇動了動,卻又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這傻小子……竟然真的說得很認真。
雲兒眨了眨眼,很快用笑意把那點觸動掩過去:「臭小子,你還是先把字練好再說吧。」
阿旺被噎了一下,撇撇嘴,卻笑得很亮堂。
那股暖意像風吹過馬廄一角,短暫卻真切,停在心裡的位置。
她沒打算細究——也不敢。
雲兒低下頭,把筆放回筆架,隨口道:「行了,今天差不多,該收拾了。」
傍晚時分,她正收拾帳冊,阿旺在旁邊幫忙,把亂七八糟的紙張分類裝訂。
阿旺一邊夾紙,一邊皺眉:「欸妳這張怎麼皺巴巴的,好像被踩過?」
雲兒頭也沒抬:「我踩的,不重要,反正你不是都分類了?一起夾進去啦。」
阿旺喃喃:「好啦,反正你說了算。」
她沒注意,阿旺也沒多想。
而那張紙上,正是——
《王爺過問應對範例備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