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帳冊被她硬生生改成「石頭模板」後,雲兒感覺自己好像真的變成了一台沒有感情的抄寫機。
效果立竿見影。
紀錄冷冰冰、語氣公事公辦、沒有一丁點詩情畫意——她照本宣科地寫下「精神尚可,便溺正常」時,連自己都快懷疑是不是該拿去當藥方。
王爺第一次翻到「石頭模板」的帳冊時,眉頭微挑。
——這還是那個愛在備註裡亂寫一通的宮女嗎?
冷冰冰的格式、規整到沒有縫隙的句子,像一塊被修成方形的石頭,完全沒了她原本那股亂撞的勁。
他本來是想笑的,甚至起了個念頭——要不要親自去問問這小丫頭腦袋裡是不是摔過?
但每次晃去馬廄,都被馬伯一句「去倉庫數草料了」或阿旺一個「剛被派去取藥」攔了回來。
久而久之,他也沒再特別追究,只是心裡留了個問號。
直到某天,馬伯一邊擦馬鞍一邊閒閒說:「她啊,現在越來越上軌道了,帳冊也寫得像個正經書吏了。」
這話聽在王爺耳裡,像一盆涼水澆下來——原來她終究不會一直是那個,為他半夜寫急件、字再醜也拼了命送上的鄭副官。
王爺果然有朝一日不來了。
一連幾日,他都未曾現身馬廄,帳冊照常送來,卻連翻都懶得翻超過兩頁。
那本雲兒認真整理的「馬匹情緒觀察報告」。
他只是冷冷掃過筆跡,合上帳冊,問馬伯一句:
「她人呢?還活著嗎?」
馬伯淡定:「還活蹦亂跳得很,前天還差點被馬踹呢。」
「嗯哼~」王爺點點頭,嘴角毫無波瀾。
陸昭這陣子也忙得很,幾乎沒再往牧場跑。
少了兩個「掀帳冊的人」,她就這麼被安安穩穩地藏了起來。
知棠有幾次翻到那份帳冊,連第二頁都懶得看,手一合,興致也隨之散去。
雲兒一開始還有些忐忑,隨著數十日過去,突然放鬆下來,像退燒一樣舒坦地癱在馬草堆裡。
「呼──太好了,我成功地成為一隻透明社畜了!」
雲兒第一次發現,原來一個人可以靠「降低魅力值」活下去,而且過得還挺不錯。
抱著乾草,抬頭看著高高的馬廄屋頂,心裡忽然冒出一個念頭——其實她對王爺的一見鍾情,大概就跟小鎮姑娘第一次見到戲班花魁差不多。
那種人……走到哪兒都像自帶光圈,說句話都帶著戲台上的韻味,連一身衣料都是市集裡看不著的料子,顏色不俗,連衣角的金線都能在日光下閃一閃。
那張臉,更是我們這種草民打著燈籠也找不來的。
——就像鴿子與孔雀並肩站著,誰還會低頭看鴿子?
腦子裡突然像有個閨蜜在吐槽——
『你不是喜歡他嗎?那幹嘛每次都閃得比兔子還快?』
『喜歡歸喜歡啊,可那是舞台上的人欸!每天盯著看,我怕我心律失常。』
『誇張,你是怕被美色害死嗎?』
『沒錯!而且人家那一身衣料,咱這種草民連碰都沒碰過,還那張臉……就跟鴿子跟孔雀站在一起,誰還會低頭看鴿子啊?』
『所以——』
『所以遠觀剛剛好,像看煙火一樣,燒完各回各家,互不打擾。』
雲兒自己的腦內對話結束後,相當的認同自己的觀點!
「沒錯!」
——老人家不是說過嗎?路邊長得豔麗的花草、羽毛太鮮豔的鳥、殼子漂亮的昆蟲、花紋怪異的蛇蟲鼠蟻……都不要碰。因為有毒!
像看花魁一樣——只能遠遠看著,偶爾偷瞄幾眼就夠。
真要天天對著這張長得「犯規」的臉,她的心臟八成會過勞罷工。
她想著,不自覺笑了一下。
轉過頭,卻看見草堆另一邊,阿旺正抱著皮革製品睡得東倒西歪,一條腿還搭在乾草上,整個人像個沒人管的小狗崽。
那畫面忽然讓她心裡一暖——像極了以前在安幼寺的日子。
那時天還沒亮,院子裡潮氣混著草藥味,遠處傳來雞啼,廚房的米香正冒著熱氣。
她會看見小石頭靠著牆打盹,額前的碎髮隨呼吸微動,懷裡壓著昨晚抄到一半的經文。
她總是悄悄踮腳,怕吵醒他,自己則縮在門檻邊啃著昨晚的饅頭,看著晨霧從山門外漫進來——那時的天氣,不管多冷,心都覺得是暖的。
回到現在。
阿旺睡得正香,忽然翻了個身,把製作馬鞍的皮革當枕頭壓得更死。
雲兒伸手推了推:「喂,你這樣壓著,等下馬伯來了剝你皮。」
阿旺迷迷糊糊睜一條縫:「嗯……那妳幫我擋著……」又歪頭繼續睡。
她本想多嘮叨幾句,結果看著他這副熟睡的樣子,嘴角忍不住彎了起來。
雲兒坐在阿旺的身邊,輕手輕腳地從口袋裡摸出珍嬤嬤做的胡椒餅,捏了一塊,自己先咬了一口——鹹香的味道混著草料的氣息,竟讓她想起寺裡那段最單純的日子。
雖然味道可能沒有小石頭幾日前帶來的好吃。
雲兒嚼著餅,心裡忽然有點酸——不是因為餅不好吃,而是因為那種被人記掛著的小心意,實在太容易暖到人。
她低下頭,看著阿旺呼吸均勻的睡臉,心想——
這麼一張沒心沒肺的臉啊……得看緊點,別讓他在這鬼地方變得跟別人一樣精。
雲兒收拾一下,離開草堆。
馬伯一腳踏進屋,眼角掃見那張皮被阿旺壓得起了死褶,臉色當場鐵青,手裡的鐵錘「鏗」地一聲差點折斷。
「我草!」
他額頭青筋直跳,心裡一陣翻騰:等下馬鞍師傅來看到這張皮被壓成這樣——我他馬的要怎麼交代?!
他衝上去,一把將阿旺的「枕頭」扯出來,手指顫著細細摸紋路,臉色慘白。
「你給我壓成這樣,不如直接扒了你的皮!」
阿旺揉著眼,還一臉懵懂無辜:「啊?我的皮……會不會太薄了啊?」
「嫌薄?!」馬伯眼前一黑,猛地咬牙:「沒關係——老子技術不錯!」
說完就殺紅了眼,揮著鐵錘撲向阿旺。
阿旺嚇得一個激靈,翻身竄起:「哎呀馬伯饒命啊!」
兩人一前一後,師徒鬧成追逐戰,東撞西闖,屋子裡亂成一團。
遠處,雲兒拿著胡椒餅站在門邊,忍不住彎起嘴角,拖長聲調道:
「真~~有活力啊~~」
她心裡默默補了一句:
——這才是透明社畜的最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