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備一週後,江懷楨依循導航,驅車來到孟一繁家的後門後院接她。離約定時間還有十五分鐘,江懷楨刻意早到,她想好好觀察,是什麼樣的家庭和環境,養出這麼個──講話沒禮貌的人。外觀看來是間平房舊宅,好普通。江懷楨再次盤點攜帶來的攝影器材,孟一繁便出現在她車旁。一名婦人急忙跑出,喊道:「等一下、等一下,阿妹、小楨,把這個戴上去。」江懷楨心想那定是孟一繁的母親,好平凡。
江懷楨首次見到林宛素,出乎意料,她果斷的氣勢全然凌駕孟一繁之上,趕緊主動拿過頸帶往自己脖子套,連聲道謝:「謝謝孟媽媽,還是您懂得多、想的周到,謝謝。」林宛素笑道:「看,難怪人家小楨就是大導演,眼光好、一眼就能看出重點。」孟一繁沒好氣道:「拜託別再互捧,開車。」
車行期間,江懷楨說道:「紅包這樣綁真特別。」孟一繁回答:「小時候過年領紅包後,連續幾天都這樣掛在脖子上,覺得自己是小富婆。不過冥婚紅包,也是這樣綁。」江懷楨奇道:「冥⋯⋯冥婚?」孟一繁說道:「路邊不能隨便撿紅包的陋俗,很多人曉得那是找冥婚,不容易上當。之後冥婚人家會把紅包塞藏在物品裡,或綁成這樣掛在其他物件上,矇騙他人收下。」江懷楨頗感訝異:「收下也不會怎樣吧。」孟一繁笑容略微冷,輕聲道:「見人見智。」等紅綠燈時,江懷楨透過後照鏡,看著胸口紅包頸帶,那是對折三次的紅包寬度,再用紅棉繩置中繞緊數圈、最後繩尾打結,成一條項鍊,她突然說道:「有件事我不理解,在殯儀館時沒問出口⋯⋯這些人怎麼會選擇『粉紅殯儀館』?太奇妙了。」孟一繁說道:「採訪後不就理解?因果有其既定關係。」
箱型車陸續停進義安幫駐車場,最後一輛即是江懷楨的小轎車,負責出來接待孟江兩人的黑西裝小弟,東張西望後才問道:「不是說有整個攝影團隊?」江懷楨反應極快,敷衍:「這是多莊重的場合,我的那些屬下隨便慣了,怕不懂規矩、冒犯了大哥,所以只有我們兩人代表。」
孟江兩人被一路引進會場,孟一繁瞧參加者無一例外,男女皆穿黑西裝和黑旗袍,胸口別上白色菊花,最終魚貫來到靈堂。天合會白制服、義安幫黑制服,氣勢如虹,孟一繁忽明白元箋修和莊旗驍兩人,努力想說服公司眾人也穿制服的意義,但讓會計部阿嫣、芊芊駁回提議,說還不如增加福利,在星期五下午,除了訂珍奶、鹹酥雞外,也可以加點提拉米蘇蛋糕。元箋修、莊旗驍兩人多失落啊。靈堂之上垂幔重重、花圈疊疊,並佈置滿上千朵白黃兩色菊花,僧人團敲木魚與誦經正響,傳統南管音樂團則一旁待命,準備接續在誦經之後演奏,一切顯得肅穆隆重⋯⋯嗎⋯⋯熱鬧非常?唯獨義安幫幫主靈照兩側的輓聯題字,以及中間那副豪華棺材,令孟一繁微微皺眉。孟江兩人入坐在群眾最後,江懷楨近乎啞口無言,久久才吐出訝異:「媽呀,這什麼情況?」甫講完,外邊又傳來喧鬧聲,似乎是小弟們正極力阻撓,某幾臺社會新聞的記者闖入,江懷楨連忙扭頭,生怕被其中兩三名熟人瞥見。
「輓聯用詞失當。」孟一繁喃喃自語,觀望靈堂內所有字聯,除了訃文、哀悼文,字聯亦是他人對逝者在世,最後道別字句的其中一項。幾名高階幹部簇擁、圍繞著一副粉紅色棺材,棺材表面驚人雕刻著世界級卡通明星──Hello Kitty──不知是否觸法智慧財產權,但斜倚棺中的義安幫主,顯得十分滿意此次活動。孟一繁打量那幾名幹部身邊,各蹲踞不少隻鬼魂,有男有女、有槍殺有刀戮、有冤恨有畏懼,死相均不太好看。最終有幾隻鬼魂,遠望後發現,孟一繁能瞧見祂們,不知安得是求救心態或嚇人心態,祂們本欲靠近,赫然發現孟一繁身邊早盤踞──兩隻鬼魂──因此遲疑甚久、不敢妄動。
盤踞孟一繁身邊的兩隻鬼魂,乃名符其實的猛鬼。半個月前,她前往一處私人動物園,偶遇被虐死的獒犬和猩猩,牠倆心有怨氣,朝人便呲牙咧嘴,而孟一繁心有不忍,反正養了隻小玄,多帶頭獒犬和猩猩也非難事,是以花了一番功夫馴服。動物再兇狠,也難抵人類殺戮手段兇殘,動物園主人為躲避稽查野生動物的走私罪責,將一犬一猩直接殺害了事。反觀義安幫主身邊非常「乾淨」,全無索命鬼魂,骯髒的人命事都丟給手下去執行──除了那隻小小的、抱著絨毛布偶的男孩鬼魂──祂也抱著Hello Kitty絨毛布偶。
小男孩模樣大概十一、二歲,穿著質料極佳服飾,連腳上皮鞋都是知名奢侈品牌,由氣質觀察,出身家教優秀的家庭。祂坐在棺材上,好奇地聽著義安幫主和部下的談話,孟一繁直覺祂和義安幫主並不認識,從義安幫主表現看來,他是見不着鬼魂,卻一人一鬼同坐棺材之內,不管這場生前葬禮,儀式步驟多花樣繁雜,祂顯得意趣濃厚,十分享受這些做戲般行為。喪禮的高潮是義安幫主為自己禱誦哀悼文,全場屏氣聆聽──義安幫主周義安,辭不達意、語意錯漏的哀悼文,孟江兩人不知該說文采無墨或場面搞笑,總之幫眾和賓客呼天搶地、哭成一團,好生⋯⋯感人?
「原來義安幫的名字來自幫主本名。」江懷楨關掉攜帶型攝影機,忍笑低聲說道。孟一繁風馬牛不相干回答一句:「原來棺材是二手的。」江懷楨不明白意思,仍吃驚問道:「妳說那副Kitty棺材是二手的?」孟一繁點頭答道:「妳仔細看,雕刻的圖案不是Kitty,是她男友Dear Daniel,還刻有起司蛋糕和乳酪,可能之前是個喜歡Hello Kitty,名字剛好也叫『Daniel』小男孩的棺材。」江懷楨越聽越糊塗,露出疑惑神情,覺得孟一繁的解釋太過牽強附會,但無論如何,棺材是二手的這件事,確實可能,說道:「那間粉紅殯儀館的存在,本身就令人懷疑,何況還提供做工這麼精細的粉紅色雕刻棺材,怎麼可能火葬說燒就燒,成本也未免太高⋯⋯但二售棺材行徑,也太缺德⋯⋯。」孟一繁淡定說道:「骨灰罈都有轉手多次的售價市場,棺材更耗成本、難製作,二手並不罕見,之前和倉儲公司合作幾次『倉庫拍賣會』,見過。」江懷楨好奇大熾,問道:「有段時間我非常沈迷倉庫挖寶的真人實境秀,沒想到行銷公司會承接這種業務,妳負責哪一部份?」孟一繁回道:「倉庫拍賣會和賭石拍賣會差不多吧!一個開箱倉庫、一個切割原石,為得都是求取高價商品,吸引高階買家來參與競拍,讓他們相信能獲取高額利潤,我負責這塊。」
言下之意,孟一繁擔任過倉庫拍賣會,以及賭石拍賣會的企劃師,江懷楨需要消化這段話,倉儲公司藉由拍賣倉儲箱櫃內,不再續租、無人招領的無名物品,按競拍價值扣除場地和人力成本後,其實所賺不多,甚至可能賠本;競拍買家當然也面臨同樣問題,因此必須找來經驗、眼光均獨到的高階買家,一擊中的,直接相中有價值的倉儲箱櫃開箱,皆大歡喜一起賺錢。則如何邀請高階買家願意移駕拍賣會,就靠她孟一繁的專業,江懷楨笑道:「你們元執行長還真不挑食⋯⋯假如倉儲公司做假呢?先找人進去翻箱倒櫃挑出寶物,或者請來美術專家製作有年代的假箱櫃騙人?」孟一繁搖頭說道:「灰塵、黴菌或生物痕跡──白蟻飛蛾、蟑螂老鼠的乾屍糞便、有否鞋印等──是辨真關鍵。另外收納紙箱上印刷圖文,像物流紙箱、零食紙箱具有推陳出新的時效,太多細節可判斷,很難造假。」雖說演藝圈拍片也邀請美術指導、歷史指導,但戲劇道具的製做,與古董造假技術完全不同級別,無法相提並論,江懷楨暗自感覺眼前這女人不簡單。